郑微听了才放下心来,只是那手一直未曾离开沈青烛的胳膊。
两人走的极慢,郑微虽不似初次那样拘谨,可身边有个柔柔弱弱的沈青烛,听见她轻喘郑微就跟着紧张,走了一会竟还觉得十分热,额上鼻尖都冒出细密的汗珠。
郑微搀着沈青烛往那亭榭里歇脚,沈青烛从怀里拿出帕子给郑微擦脸,边擦边笑着说:“竟把你累成这样么?”
郑微自然不承认,捏了捏那狐裘,道:“都怪这新衣裳太厚实了。”她被那热乎劲儿蒸的脸都红彤彤的,像是熟了一般。
而沈青烛的脸却愈发白了。虽这日头尚好,旁人晒久了还会觉得舒服,可沈青烛哪怕泡在热汤里,仍旧是冰凉的。
郑微怕她觉得难受,便提议:“要不我们回去算了。”她有些后悔让沈青烛出来,这哪里是享受,分明就是跟着她受罪。
沈青烛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出来一次,自然不愿意就这么回去,可是身子已然乏了,走不动路,便道:“再坐一会。”
又想到什么,故意笑得极具侵略性:“你且告诉我,为何不愿意写我的名字给我看?”
怎么又提这事?
可惜不是在屋里,不能因为想逃避就把沈青烛抛下就走,郑微坐在她身边,看也不敢看她。
为什么不愿意呢?
因为她初学写字,不想把沈青烛的名字写的那样丑。虽然沈青烛时时夸她写的好看进步很快,可是她总忍不住将自己写的同沈青烛对比,便觉得自己的甚至连孩童时期的沈青烛都不如。
她写什么都不会厌弃自己的字,可是一想到要描摹沈青烛这三个字,简直觉得羞愧难当。
可若是等她学成,定要把那三个字写上千遍万遍,怎么都不会写厌。
可是她这要如何同沈青烛解释呢?
她偏头看向别处,决计不理会沈青烛探究的目光。
可是沈青烛的手又勾过来,那冰凉的指尖又开始挠她的手心,她心里也翻起层层叠叠的痒意了,如浪涛一般,几乎要把她淹没。
郑微将手抽出来,反客为主地将沈青烛的手握住,接着诧异道:“你手怎么这么凉?”说着便两手包住她的手,试图将其捂热。
沈青烛就这么任由她捂着,好半晌郑微都没感受到那手的回温,反倒是自己手上也只剩下凉意了,抬头疑惑地看向沈青烛时,沈青烛笑着抽回手道:“没用的。我的身子一向如此,怎么都捂不热。”
这话说得极为平静。因为她二十年都是这么病过来的,早就习以为常,并不对这疾病抱有什么治愈的期待,也不会对身子的温度抱有期待。
可郑微听了却忍不住心疼。她似乎也开始理解元宵了。
像沈青烛这样好的人,就不该得这样的病,不该受这样的苦。她这样温暖的人,却受着任何人都感受不到的寒凉。
这世道本不该如此的。
“为什么?”郑微问。
为什么捂不热?
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
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委屈?
为什么世道如此不公?
沈青烛怔住了。
从前,她也有这样的疑问。
为什么家里的兄弟姐妹们都身体康健的,都可以快快乐乐地活着,想四处游玩便可出去,想吃些辛辣酸甜的就能吃到。
为什么只有她生来体弱多病,连门都出不得,吃些刺激的便会难受,受些寒凉便会生病。
为什么旁人做什么都无所顾忌,偏偏她沈青烛什么都受桎梏?
为什么世道优待她的兄弟姐妹,却偏偏要她受苦受难?
可后来便不会在忿忿不平了。
因为在漫长的疾病折磨中,她已经失了这愤怒不甘的力气和心志了。
不管活着也好,死了也好,她就这么捱着,默默等自己燃尽的那一天。
怎样都好,她懒得纠结了。
所以郑微问她“为什么”时,她只是苍凉地笑道:“没有为什么。”
可是她又因为这句疑问开始不甘了,心里又掀起那名为愤恨的怒潮。因为郑微的出现,沈青烛开始向往她身上的活力和生机,向往她的健康和快乐,向往她身上永远灼热的温度,向往她破土而出向阳而生的韧劲。
可这怒潮,怎么看怎么像是垂死挣扎。
这向往,怎么看怎么像是痴心妄想。
毕竟她的身子,其实早就腐朽不堪了,不是么?
她这根蜡烛,早就要到燃尽的那一天了,不是么?
她只是希望,那一天能晚一点,再晚一点。
她还没有活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