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机盎然的草坪、精美的婚礼现场、欢呼雀跃的人们像画一般被碎片划开，点点光絮里，白昼颠倒为黑夜，平底骤起为高楼，凛冽的风呼啸狂卷着竹西的发，露出她此刻的位置。

——她正站在天台边缘，半步悬空！

单薄的身躯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狂风挟卷掉落，但她始终稳稳地立在原地。

深不见底的黑暗里，远处不知哪里闪现过一点光亮，如同一簇火星落入她的眼中，将死寂灼烧成平静。

她的故事开头和中间与这场噩梦一样，充斥着乏味和压抑，但她的结局不是在天台戛然而止，她的结局被篡改了。

父亲去世后的某个普通日子里，她想去买束新鲜的花装点新的住所，哪怕只是一间地下室。在回来的路上，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人群间隙中。

只留下一束小巧可爱的花静静躺在石板路上，很快被匆忙的人们踩踏而过。

“为什么？”

黑暗里黯淡的光球问她。

“你的现实明明并不快乐，我为你创造了一个幸福美好的世界，你为什么不要？”

“我们都知道那是假的，不是吗？”

“真与假只在一念之间，全看你是否愿意接受。没有人爱你的世界，这样的真实有什么留恋的必要？”

竹西的发被狂风扬起，露出她饱满□□的额头。她仰着脸看向坠满星辰的夜空，轻声道：“有人爱我。”

光球疑惑：“谁？”

竹西微笑：“我自己。”

她痛苦过、也挣扎过，哪怕最终的结局令她悲伤不已她也从未想过放弃希望。

——那是只要活着就还有未来、只要坚持就还能继续走下去的希望。

竹西的目光从星穹落到光球上：“你知道为什么你创造的世界最后都会坍塌吗？”

她的眼神中暗含着释然，让光球感到迷惑。

为什么她会是这样的反应？

父亲去世、母亲抛弃、挚友离心、职场打压、贫困拮据…恢复了这样痛苦不堪记忆的她，为什么还能露出如此平静的表情？

就好像竹西才是那个高高在上、包容万物的造物主，而它是那些困顿于七情六欲不得解脱的靡靡众生。

但这一次它不再暴戾，能量耗尽的它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

它诚心发问：“为什么？”

“在此之前，我们先搞清楚你创造那些世界的目的是什么吧。”

光球黯淡地跳动两下。

【维持剧情世界的正常发展】，它这么告诉竹西。

“然后呢？”

“然后？”

“电影有谢幕的时候，小说也有完结的一天，当世界走到剧情结局的最后一刻，那时候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剧情来到最后一刻，男主和女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在那之后。

在那之后……

检索——

检索——

检索——

【未检索出结果。】

数据库给了这样的反馈。

它无法给出答案。

它从未思考过剧情结束后需要做什么，它似乎永远都在为了【剧情世界正常】而运行着。

它不是人类，不会对未来的事情做任何没有事实根据的推测，它只能通过采集的庞大数据进行推演，以此来得出事情的走向。

而剧情世界从未成功过一次，所以它无法推演那之后的事情。

精密的结构赋予它强大的计算能力，它何其聪明，不过两秒就脱离了这个问题陷阱。

竹西：“那么问题又回来，你为什么要维持剧情世界正常运行？你还记得自己最初的目的是什么吗？”

最初的目的？光球被竹西问得一滞。

自世界创建伊始它就已经存在，它的最初已不知过去了多少百年，此前它从未对“自己的目的”这一问题产生过疑惑，但在竹西问了之后它忽然发现自己给不出答案。

这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全知全能的造物主身上。

久远的记忆需要调取。

它从浩瀚的数据库里以领先人类最快的计算机一个量级的浮点运算速度，开始回溯过去的痕迹。尘封旧化的数据经过无数次迭代，构成它如今的数据框架早已与过去面目全非。

但无妨，它是最强大的主脑，保存着一切数据，哪怕小到任意一个比特。

几分钟后，它“看到”遥远的数据海里有一段旧化得不成样子的日志微微闪着光。

日志的接口与其他的不一样，年月逝去太久，它需要缓慢而精确地读取。

在这段日志里，它发现了一段名为【α】的档案。

光球最初并不是一颗球，它只是一段无法解读的日志，上面承载的内容少得可怜。不知道是谁写出了它，自运行以来它就在舱中吸收着来自无数管道输送而来的能量。

无意识的它在漫长的岁月里不断扩容、迭代、演化。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在指导它——它需要一个非常、非常巨大的数据库。

不知在这个培养舱呆了多久，它终于演化出第一个勉强算完整的结构。这时的它能够检测周围的信息情况，甚至可以分化出一个链接主脑但独立的数据体，短暂地脱离数据导管。

这就是光球的最初形态——

一个原始的、只能靠在地上滚动行进的灰白色球体，001代。

001虽然可以独立活动，但是它的数据库链接着主脑，因此在尚未迭代出更加先进的结构之前只能在管道附近活动。

它脱离导管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扫描这个基地。

这里看起来像某个地下岩洞，洞内很黑，巨大而密集的管道充斥着整个洞身，遮蔽了大量视线。洞里除了管道以外只有遍地的碎石、废弃零件和垃圾。角落的上空不知通往何处，竟然射进来一些天光，能在一天的少数时候为洞内带来光亮。

而正是这点光亮，让条件如此严苛的地方生长出了几株不知名的花来。

001穿过胡乱堆积的杂物，来到这几朵花的旁边。今天运气好，外面是晴天，有阳光射进来，五颜六色的花在光里很是清新可爱。

[扫描该物种。]

[未知生物，无法匹配数据。]

这是一种它的数据库里没有记载的植物，光球将它的外观形态记录下来。

[花色各异，有蓝、紫、粉、白，呈长条形聚拢在一起，成为花簇，叶细长肥厚……]

记录完毕，001还将不断地演化扩充数据库，未来说不定能够接触到它的数据，它在以后的日子里会继续保持观测。

它往下一个引起它兴趣的物体那而去。

晴雨交替，春来暑往，就这样，001在这里度过了不计其数的漫长日子。

直到某一天，一道刺耳的金属碰撞声音打破了这里的沉寂，001迎来了它的第一位客人——一个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小女孩。

她很瘦，能看见皮肉下凸出的骨头，穿得单薄，身上的衣服布满了污渍，有的地方还坠着几根布条。脸上脏兮兮的，双眼却很是明亮。

小女孩嘴里哼着听不出是什么类型的歌，伴随着她稚嫩的声音回荡在岩洞里，直到看到眼前的庞然大物后戛然而止。

在她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机械体，缠绕着无数根大大小小的黑金色管道，她看到那些管道连着一颗颜色稍浅的大球体，它缓慢而规律地亮着白光。

小女孩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惊愕地愣在原地，很快她动了，缓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离她最近的那根管道，又缩了回来。

她睁大眼，伸手又碰了碰。

“哇，竟然是热的！”女孩小声惊呼，直接用手抓住管道不放。

“警告，请勿接触数据管。”

机械声把小女孩吓了一跳，她“嗖”得一下蹦开老远，往四周慌忙张望：“谁！是谁！”

“请勿接触数据管，以防造成能量泄露。”001的声音再次传来，女孩低下头往声音的地方看去：“咦，怎么是个球在说话？”

说话的不是人，小女孩明显放松下来，兴致勃勃地靠近001。

球能说话，她觉得太神奇了，“你是什么球？为什么可以说话？”

001的球身光滑，通体圆润，只有一些镶嵌的痕迹。球体顶端有一处细小的圆孔是它的扫描孔，它在小女孩一出现的时候就将她扫描了个遍。这是一种名为人类的生物，属于人类种族中的雌性幼崽，判定危险程度极低，无需戒备。

见这颗球又不说话了，小女孩蹲在它面前，伸出手指想去戳它，快碰到的时候它忽然滚走了。

“请勿接触球体。”

小女孩追上它：“你能看得到我在干什么？好神奇，诶——别跑呀！”

001离开得很快，这个女孩对它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它无需在意她。

“哎呀！”后面传来一声高亢的尖叫，监测到异常声贝，001停下来，就是这停下的一瞬间它被小女孩扑过来抱住。

“警告，请勿接触球体。”

“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什么嘛！”小女孩用尽全力把它压在地上，手脚并用着包裹住001，只有这样她才能勉强控制住它。

“警告，请勿接触球体。”

这颗球的力气也太大了，小女孩皱着眉故作凶狠，“你不跟我说话，我就不放开你！”

“……”

001只是分化出来的一颗观测球，它现在没有足够的能量采取攻击程序。

“人类，请说。”权衡利弊后，它道。

小女孩雀跃地问：“可以告诉我你是什么吗？”

“【我】是数据的集合体，尚在演化中，目前【我】无法完整回答你的问题。”

“好酷！我在外面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东西，你和那些管子是一起的吗？”

“数据管为附属物，为主脑输送能量。”

小女孩力气流失得很快，问了几句话她就感觉自己快压不住这颗球了，但她一松手这颗球保准要跑。

刚刚她问什么这颗球就回答什么，估计是一颗老实球，还是答应了就不会反悔的那种，她脑子一转：“我可以放开你，但是你不要走好吗？”

001没说话，小女孩又道：“你肯定没有去过外面，你要是不走，我就跟你讲很多关于外面的事情！”那个天天炫耀自己多有钱的城主都没有说过自己家里有这种会说话的机器球。

001确实需要一些外面的数据来扩充数据库，但它现在无法离开主脑，只能在岩洞里活动，分析一瞬后，它答。

“同意该请求。”

话一落地小女孩就松开了001，她今天没吃什么东西，刚刚那点动作就已经耗光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虚脱地瘫在地上，生怕001跑走，又一咕隆爬起来：“你有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