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励盯着地上的官帽和紫金鱼袋。“纵女行凶,矫拟卷宗,汝确实有罪。但杀人者不是你,指使杀人者更不是你。他人的罪,你担不起。”
“殿下!”宇文盛光额头血涌,“罪臣自知罪孽深重,可珍珠,珍珠她……若不是我求医不成,寻仙问道,她也不会……”他哽咽着抬头,血和泪混做一团,“励儿,原是我对不住你,珍珠娘难产而亡,我年过半百,膝下唯有一个独女。当年猪油昧心,只是不愿她离吾太远,现在想来是天罚,天罚啊!
若非我执意悔婚,她随你同去巴蜀也不会染此恶疾。如此诸般全赖老朽,郡王大人,罪臣自知无脸,作为人臣某无言以对,但作为父亲,求您,求您……”
不等他说完,李励转身,拔腿而出。
院内,赵金贵作为典军已指挥府兵控制全院,卢筠卿躬身长揖,身侧妇人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
“梅儿的孩子。”卢筠卿解释,“她被囚此院,生子后才遭不测。”
算来确实到了临盆日子,所以神农塔里她的皮才那么新。想来才刚取下糅制吧?猩甜烟雾里,老道抻长脖样子浮现。
“神农庙庙主确实包庇那年轻道人数月。至于原因……”他附在李励耳边悄声几句。
“罢了。”李励转身招手,“有医师吗?先给她看看。”
不顾莫邪“没什么大事”的嘀咕。李励眼盯着医师包扎,并认真听其说恢复期诸般注意。
“你的胳膊还没好透,还有毒……”莫邪唔哝着,心却暖和。
李励确实头阵阵发昏,但现在还不是松懈时候。人物通通押车后,李励回到府衙。
岐州别驾杨守正将他搀扶下车。作为本案通判,他逃不了干系。应该说此案所有官吏都脱不了干系。但肃清半个岐州官场似乎也没甚必要,又牵扯宫里……李励定了主意。
“主官在上,想必你们也多身不由己,既然宇文盛光已认罪,剩下的便全权交由杨公。”树大根深,搬不倒长安城里贵人,便不如给弘农杨氏卖个人情。
杨别驾红了眼,云娘案他和主判官郑成化难逃其咎,若再加上过往剥皮数案,祸及满门都有可能。其实复核卷宗时他就察觉到不妥,只是宋学文认罪,他不想得罪宇文氏才装糊涂作罢。
郡王以身涉险,却还愿放他们一条生路。杨守正颤颤巍巍跪拜在地:
“微臣愿肝脑涂地报殿下之恩。”
“为圣上分忧是你我臣子本分。”李励微微一笑,再无他话。
府外骚动声渐起,城内万人空巷,将刺史府团团围住。纸保不住火,依照宇文盛光供词,曾经或被狼叼或遭虫咬的毁尸少女亲属纷纷上堂申冤。忙了整整一宿,卷宗才初步有了模样。
鸡鸣声里,李励盖了随身金印。“剩下的就交给杨别驾,最后,孤再去牢里见一见宋学文。”
再见“邀车驾”起因人,李励五味杂陈。“不改供词?”
“不改。”宋学文斩钉截铁。
“你保不下那女人。”李励淡淡,“各人的债各自偿,想想为你拦车申冤的老父亲,你真没什么想说的?”
见男人不动,李励转身准备离去。“某并非宋学文。”男人开口,“某乃宋学武,宋学文孪生兄弟,某本有官司在身,潜逃数年,宋学文上月猝死后某才冒名顶替。”
“三年前,某在延州做马匪时,劫了个贵人车轿。正当要被贵人护卫反杀时,却被马车中她挑帘饶了一命。”他微微一笑,“两寸红甲挑起纱帘,露出明月般面庞,那是某此生见过最美的女子。自那日起某便发誓此生以守护她为己任。”
“是我杀的那些女子,为了她我心甘情愿。”他咧嘴,“只苦了老爹,学文死后,我这个西贝货也给他尽不了孝了。”
红日初升,李励当众召了宋福禄。
里三层外三层,院中乌泱泱站满人。岐州原来有这么多闲人吗?赫连雁诶呦叫唤着,差点被挤出内圈。
“罪犯宇文盛光为女买凶杀人,所聘者正是汝子宋学文。人证物证俱在,汝还有什么话说?”高堂上李励正襟危坐。
宋福禄见着院中央站的笔直,身着囚服的儿子,老泪纵横。
“爹呀,儿子不孝!不能为您养老送终!”宋学文对着被执戟府兵挡住的老父,跪地连磕数个响头。
又理清前几件凶杀案,再无冤屈,李励和代替刺史行事的别驾官杨守正交代清楚后,一行人在民众道恩感激声中出城离去。
直到上了马车,李励才散架般瘫坐下来。
“帮我揉揉——算了。”想起莫邪受伤的手,李励自己捶捶肩膀。
“为什么算在宇文盛光头上?”莫邪右手直接按在他痛处,一捏浑身哆嗦。
不过捏完确实舒服,浑身通畅。李励转转手肘,把找回的弩机重新绑好。“不影响什么,他女儿那样也没几年好活,在狱里了却余生,做父亲的走得安心些,另外,也卖宫里一个面子……”他打了个哈欠,语调越来越缓。
一夜未睡的他很快合眼。驾车的赵内侍见此,悄悄把休息时间延长,好让他睡得安稳。
趁这功夫,赫连雁摸了过来。“伤你的人是当年与你比武的家伙,被你一竿撂倒后还偷袭,记起没?那厮打小就是个阴痞子。”他骂骂咧咧爬上车瞧莫邪手,“我听说了,那神农庙庙主张老道是他父亲,所以才在庙里暗室里替他遮掩,最后担下死罪。可惜了,生下个不争气儿子。”赫连雁恨恨嘟囔。
“雁子。”莫邪轻轻唤他小名儿,“你回山去吧。”
“二师兄说的不错。我照顾不了你。”她挥了挥包成粽子的左手。
“就是如此我才要跟着!”小童急了,“留你一个呆子在山下,不说师父,就是我怎么能放心的下?”
是我让师弟担心了啊。莫邪搔搔头。“我确实是个呆子,山下人怎么想,我不明白。”
“所以才需要我。”小童得意扬起脸,“我是你的智囊,师父他们不在,也有我看着你。”
一力降十会,这道理在山下似乎不一直通用。想起面具男和老道,想起宇文珍珠和她父亲,想起那些女人皮,莫邪喉头微动。
“雁子,你说为了自己人命伤他人性命,对还是不对呢……罢了。”莫邪摇头,那道朱门化作朱砂痣浮现在她眼前,“我不想听到答案。”
马车摇摇晃晃朝西北驶去。远远的,面具男子盯着队伍送走飞鸽。“那药的滋味可不得了,莫邪啊莫邪,你能活到什么时候?某好生期待。”他自言自语,桀桀发笑,全然未曾注意身后黑影。
软剑卷住他腰腹时他才留意,“花昭,你和某师尊可是——”
“那又如何?”男人语调慵懒,“伤了我的人,你猜自己会怎样?”他咯咯一笑,面具飞开,道人惨叫着从腰腹断成两节。
“你不能杀我,花昭,莫邪的毒——”
“用不着死人操心。”花昭蹲下身,用那柄伤了莫邪的弯刀一下一下扎穿道人掌心。
“诶呀,清早活动活动筋骨真不错。桔子,东西都拿好了?”他回头对小金桔嫣然一笑。
若不是小金桔给宋福禄提出“邀车驾”的主意,他们浑水摸鱼也不会这般容易,只没成想师妹这次铁了心……花昭用绒布细细擦拭剑上血迹,哼着的小曲戛然而止。
“我得出趟远门,辛苦你来看家。”他折好绒布,归剑入鞘。
“主子,您这是何苦?”小金桔再忍不住,“您对她那么好,她却毫不领情……”
“嘘嘘。”花昭伸出食指挡在唇边,“别说师妹坏话哦,小心我会生气。”他眯起眼,倾世容颜言笑晏晏,“回京吧,阁里的雀儿该飞一飞,给我那好师叔送份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