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和韩揖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见到惊疑之色,这是皇上登基后第一道圣旨,按照成宪,应该是皇上下诏给内阁,内阁会根据皇帝意见负责起草或票拟,呈递给皇帝检阅之后,由皇帝做最后的修改和决定,一旦内容最终确定,皇帝再签字并加盖宝玺。
可是这道圣旨下达,内阁一无所知,高拱身为内阁首辅一丝风声都没听到,还是在新皇刚刚登基的敏感时刻,这绝对不是一件小事。
因为圣旨下达给内阁,韩揖早就回避到另外一间内室,高拱铁青着一张脸跪下接旨。
牙牌太监张宏展开一卷提花黄绫横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从即日起,解除孟冲司礼监掌印太监职务,着冯保接任,并兼掌东厂。内阁知道。钦此。
高拱一听到皇帝直接绕过内阁下达旨意,心中就止不住的恼火。明朝制度,内阁和六科对皇帝的诏令有复奏封驳权,所以这两个衙门是位卑权大,内阁阁臣只有五品,六科都给事中也只有六品,但却隐隐有凌驾于众臣之上的地位。这从内阁和六科的值房地点上也能体现出来,别的衙门都在皇宫外办公,只有内阁和六科当值在午门内,过了午门向西穿归极门是六科给事中的办公地点六科廊,向东穿会极门则是内阁的办公地点文渊阁。
高拱看中的也是这两个衙门对皇帝的监察之权,但是有时候,皇帝不想要内阁和六科掣肘,则绕过监察之权,直接下达手谕到内阁,这称为中旨。这道圣旨就是典型的中旨。
这才登基后第一天,皇帝下达的第一道圣旨就绕开了内阁自行其是,这无疑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到高拱脸上,同样向外传递了一个非常不妙的政治信号。皇帝不信任内阁!否则为何第一道便是中旨?
更令人忧虑的是,小皇帝只有十岁,这旨意必然不是皇帝的本意,那就是两宫太后的意思了。妇道人家不知政事,偏听偏信、易受小人蒙蔽,偏偏又秉持着大义名分,裹挟着小皇帝下达乱命,此例一开,此后可如何是好?!高拱越想越气,跪在地上愣愣得出神,忘记了去接旨。
张宏见此,脸色十分不好看。目无尊上,高拱这是摆脸色给谁看?自己拿着圣旨,就是代表着皇上,他是对圣上不满么?
“高阁老,接旨吧!”这时也不称呼‘高先生’了,一句高阁老,显然这位牙牌大貂珰也是有脾气的。
高拱也听出了张宏话音中的不善,只是高拱这时满心火气,已经不在意别人了。刚刚与韩揖讨论了冯保的事情,还未定论,分明屋漏偏逢连阴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怕什么来什么。
高拱不情不愿地接了圣旨,恨恨道:“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这句话出自唐朝宰相刘祎之之口,意思是‘不经过中书省和门下省的审议,怎么能称为敕令呢?’放在此刻,意思就是不经过内阁拟票,皇帝怎么能擅自下达诏令呢?
“高阁老这话别对咱说,咱听不得这个,咱就知道些宫府一体、和衷共济的道理,高阁老学富五车,自然是比咱更懂道理的。旨意已传到,告辞!”张宏说罢也不等高拱反应,看样子高拱也不打算相送,自己转身就走了。
此时韩揖才从内室中小心翼翼地踅出来,高拱本就怒气未消,见韩揖这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更觉气闷:“什么样子,你的臣体风度呢?!”
韩揖知道高拱此时心情不好,自然不与他计较,顾自从旁边的风炉上提起水来注入铜盆中,毛巾放入其中浸湿,绞了出来拧干水分,递给了高拱。
高拱随意接过来,擦了擦满头大汗,语气和缓了不少:“以后不用做这等事儿,你是大臣,我何用你来伺候?刚刚中旨你也听到了?”
“已经听到了,元辅,冯保已成势,不容小觑啊!”韩揖小声道,“我还担心另一件事情。今元辅与中贵人交恶,唯恐他人坐收渔翁之利啊!”
高拱猛然抬头,眼光冷飕飕明亮亮地射向韩揖,“你是说?”
“元辅自然知道,何必我说得明白。轩辕皇帝创五运六气,言一甲子一轮回。上一甲子是正德初年,司礼监刘瑾当权。内阁三顶柱分别是:河南人刘希贤(刘健)、浙江人谢于乔(谢迁)、湖广人李宾之(李东阳)。再论当今,阉竖冯保掌印,元辅是河南人,高阁老是浙江人,张阁老是湖广人,这岂不是巧之又巧!再看那湖广人李宾之(李东阳)心机深沉、高才绝识,排首辅、却次辅,交接宦官,里通外达。元辅,岂可重蹈覆辙乎!”
真乃:阴阳命数似有无,也需气运两相扶。凡人不解风霜意,枉使苦心着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