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了半句，便哑口无言，却把底下的女孩露了出来。老五提着灯笼，照见那只宝光四射的手腕，眯缝着眼睛，仔细一望，不禁惊诧道：“殿下？”

苏逾白还未消化这一句话，戚戚却已经一个鲤鱼打挺，放开苏逾白，翻身坐起，发辫乱糟糟地挂在脑后，袒露出晃晃悠悠的胸脯。她盘膝坐在床沿。厉声喝住他的话头：“你认得我？你是这府里的什么人？”

老五给她吼得一惊，脱口便道：“小的是明贤管家手下的人……”一语未毕，戚戚道：“不认识。好，很好，到前面来。”

老五不知她是何意，上前两步，便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汉子，四十上下，背向前驼着，脸上纹路刻得很深。戚戚打量他一番：“你是一个人来的，还是一群人来的？”

老五道：“小的一个人来的。”

戚戚嫣然一笑，转脸对苏逾白道：“你方才胆子很大，以为我是菜市场里卖臭鱼的老太婆，能和你讨价还价，是不是？”

说第一个“是”的时候，她脸上的轮廓融化了似的坍缩掉，一瞬间显得目光呆滞，眼歪鼻斜，仿佛骨头在美艳的皮囊下像蛆虫一样地抽搐，错位扭曲，发出咔咔的声响，说到“不”的时候，她的左腿往里缩去，留下一只长袜子似的皮肉，说到最后一个“是”的时候，她那过长的右腿如同九节鞭一样地甩出去，膝盖骨咔住老五的咽喉，往后一扭。老五哼也没哼一声，灯笼摔在地上，仰面倒地。

苏逾白霍地站起，戚戚也没拦他，任由他奔到近前。那颈椎已经被折断了，粉色泡沫从喉咙里溢出来，两个眼珠直勾勾地翻着。苏逾白按住他的脉，只听戚戚在身后悠闲道：“你不信我会杀人，我就杀给你看。若想要好端端的，就不要再叫人进来。”

人已经咽了气。苏逾白忍着心中怒意，转过身来：“你倒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戚戚道：“相较于他，倒也是的。”她双腿恢复成原来那样，忽而道：“哎呀，我差点便忘了一事。”

她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双手合十，婀娜跪倒在尸体之侧，唇里念念有词。那神情极为庄重虔诚，透出一种天真烂漫，笃信不疑的气派，如同佛前一个祈求贵婿的好女儿，仿佛是在颂念什么菩萨的名号。苏逾白道：“现在念往生咒，又有什么用？”

戚戚并不睬他，只喃喃自语：“……愿护我身，无人能见我，无人能知我，无人能捉缚加害我……王难中护我，贼难中护我，失道旷野中护我，水火刀兵中护我，鬼神毒药难中护我，恶兽毒虫难中护我，一切冤家恶人难中护我……弟子戚戚娑缚贺。”

她站起来，两条沾上去的血线顺着膝盖流到赤裸脚底，哈哈笑道：“什么往生咒？我念的明明是救护咒。只要有阿嵯耶菩萨护佑，任是什么罪孽也一笔勾销，与我再无干系啦。”

“这便是我们阿利派，你若羡慕，我也可引你入教。只熟记这一篇消罪帖子，便是杀人如麻，无恶不作，也可清净成佛。自由自在，比中原大和尚那些清规戒律要舒服得多。”

她伸手揽住苏逾白的肩头，挽着他走到床边，复又甜蜜蜜地道；“来吧，我们继续说话。”

苏逾白却只是盯着她：“你姓舜还是姓贞？从洱海来这里做什么？”

戚戚微怔，干脆道：“我便知这闯进来的蠢骡子坏了事，倒也不曾冤他。”

“先帝在时，郑将军收复云南，”苏逾白道，“南诏王舜化贞一族皆被剿灭，却不想还有余孽留存。”

戚戚眨了眨眼：“我若说不是呢？”她却又叹了一口气，似有些萧索，“我干嘛要瞒着你？若不是郑买嗣那个大奸人，我本来便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孩子，你见过哪个公主不敢承认自己身份的？不错，我本姓贞，南诏人以父名尾字为姓，我王父便是舜化贞，我爷爷是隆舜，都被你们中原的皇帝杀害了。你爹是杀猪的，还是砍柴的？只怕连提我的鞋都不配，如今还要我使这样大的劲，这样巴巴地求你。先祖在天上看到了，都要伤心落泪呢。”

苏逾白冷冷道：“承蒙公主问候，家父在江南有两亩薄田，虽然一生寒素，百年之后，却也能供奉祖祠，妥善安葬。自然不如殿下一家头身分离来得尊贵。”

戚戚却不曾生气：“我说不过你，也不与你说了。那封信呢？拿出来叫我瞧瞧。”

“……”苏逾白指了一指床帐最里边，瓷枕边上的箱子。

戚戚弓下腰去看，只见一把小锁扣在上面，虽然小，却严实：“钥匙呢？”

苏逾白：“在阿竽那里。”

“我倒不信你这里没有。”

苏逾白看了她一会儿，收回目光，从怀里掏出来一把小钥匙，躬身要去开，却又被戚戚拦住：“方才那样千推万阻的，怎么如今这样殷勤？里头可藏了什么取人性命的好宝贝？把钥匙给我。”

小钥匙被抛给她，那锁眼极细，灯光又暗，戚戚捅了几下，只是插不进去。苏逾白抱手在一旁，似是冷笑：“还是我来？”

戚戚道：“不忙。”她认定其中有鬼，伸脚将角落里那盏油灯勾过来，挑着搁在帐子旁，一时间照得亮堂堂的，“你瞧，这不是好多了？”

苏逾白点点头，唇边露出一丝笑。忽地一脚踹上去，烛心燎在那绘着梅花的纸帐子上面，顷刻便烧成一团爆裂的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