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好几天的雨,路上全是泥泞,太阳把积水蒸腾起来,在皮肤上凝结就成汗。闷热中,刘启保持着似睡非睡的状态蹲坐并斜靠在车把手上,太阳透过眼帘,只投下一片红色的影。
困倒是不太困,他只是不想看这个世界——这片在定安本地算得上出尘脱俗的建筑法律上属于他国,定安警局三令五申,使馆街是世界看到定安的一扇窗口,租界区是定安向世界展示自己的一根标杆,这根连带着整条街都额外干净:摆摊的不让入内,拉车的要经过筛选,领出入证和统一的黄色马甲上岗,排队的时候车和人都摆得整整齐齐。
刘启并没有那种服务业应有的精气神——他凑合长大,凑合干活,凑合过日子,凑合生存。
他已经跑完第一趟,送一个住在两条街外的英国佬过来上班。
英国佬名叫什么哈什么恩,从他驴头不对马嘴的中文里,刘启得知他对定安这个全城汽车都没有他老家一条街多的地方嗤之以鼻,但身负帝国的荣耀和皇家的重托,又不得不做脑袋反光的秃头天使,将女王的恩典撒遍东方。
本地富贵们偏爱黄包车出行,汽车确实没几辆,贵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符合现代工业标准的马路本身就少得可怜。自行车虽然在机械设计上较黄包车稍显先进,但是需要自己费力蹬腿,老爷们的腿可以爬雕花螺旋楼梯也可以领女士跳舞,蹬自行车却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但这位什么哈什么恩sir不同。他认为黄包车这种纯人力驱动的交通工具有辱文明人之尊严,自然应当为高贵绅士所不齿,又因为骑士既然称为骑士而不是乘士,那么坐骑一定要自己驾驭。
所以一开始,他骑车上班。
他骑车履新的光辉形象还上了本地报纸,虽然印得模糊,但懂行的人还是能认出来那台单车,名牌,新款,得去香港取货,盛惠大约刘启全家一年的生活费。
可惜,一个多星期后的那个清晨,天空下着小雨,他住在领导隔壁,骑着名牌自行的哈sir为了避让他上司的黄包车,二轮急转漂移,不幸落入尘泥。爬起来之后,他望着黄包车远去的车辙,捶胸顿足,无处发泄,不敢骂上司四只眼都看不清他的尊容,只好用三种语言轮番咒骂这片犬类母亲喂养的土地。
事情的经过远远超出了他的中文水平,这段秘辛能快速传遍黄包车夫界,主要仰仗刘启。因为那个清晨,哈sir避让的那辆黄包车,就是刘启的。两辆当事车都没事,只有刘启的牙差点咬碎,因为他得憋住不能笑出声。
总而言之,哈sir从此改乘黄包车,毕竟这群泥腿子的human right,如何能right得过her majesty麾下特命外交官的privilege呢?对吧。
不过也好,至少因为这种人的存在,刘启得以此刻假寐——歪果仁们的单子路程都不远,但是钱却不少,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给点小费。
而且最近几天,这里的访客忽然多了几倍。刚刚就有一批市府的人来,面生,阵仗却大,弄不好是省里的官员。而且让人隐约觉得不安的是,昨天还有军绿色的吉普和卡车进出——那只能来自附近的驻军。
高端访客往往有自己的座驾,没有生意,但这种时候刘启才会主动睁开眼。他会抓住一切机会观察那些骑着轮子钢铁巨兽,精妙的工业化设计,纯手工打造的外壳,线型粗粝又不失优雅,发动机的轰鸣低沉悦耳,刹车时金属摩擦的音节悠扬得像是音乐。他想象着铁壳之下的发动机汽缸和传动系统,金属结构托起的一切是一整个重工业体系和配套供应链的极致艺术。然后他握住想象中的方向盘,脚点想象中的油门踏板,在想象的马路上横冲直撞……直到现实的黑色铁门在他面前咣当一声重重拉上。
汽车是每个男人的梦想,无论贫穷或富有,无论青春或年老,无论健康或疾病……
一双锃亮皮鞋出现在刘启面前将他唤醒的时候,正有一阵反常的喧闹隐约传来。
“到——优以花远。”
“友谊花园?”刘启懒洋洋地抬眼。
西装革履的洋人站在十万八千里外点头,也不上前,公文包夹在腋下,一手用格纹手帕仔细掩着口鼻,尽显绅士风度。看他的表情,好像面前的不是个人,而是什么散发着异臭的动物。
八月的天,不可谓不热。刘启吸了吸鼻子,你的气味里藏着你的来处,牛羊肉喂大的人用他人嗅觉彰显自己的生活方式,却又用多种香精欲盖弥彰。相比之下,泥巴里长大的那点汗味只像定安江上落入万顷洪流的细雨。
臭的绝不是自己,但刘启见惯了,定安人见惯了,所有中国人都见惯了。大家都习以为常,于是统一没脾气。
生意总还是要做的。刘启从车把上挺拔起来,他的视线也随即从泥巴地抬升到远处的街道。一队人马正浩浩荡荡地顺着使馆街涌过来,打头的是几条白色横幅,后面是各式各样的纸板和旗子,清一色白底黑字——在当地和同样习俗的大部分地方,这都是报丧的配置。一张张红脸蛋混杂在龙飞凤舞的汉字里,喧闹也汇集成了齐声的激愤。
“誓死力争!”
“还我河山!”
“国耻!”
“不做亡国奴!”
“血战到底!”
“夺回沪宁!血债血偿”
……
刘启走神得很明显,但居然没忘了他的生意:“上……请,请上车。”
人力车滑行到客人面前的一瞬间,喊着口号的人们与刘启擦肩而过。
都是那样年轻稚嫩的脸,穿着校服或粗布衣服,胸前别着圆形徽章,额头被汗珠盖满,握惯了笔的手擎着旗杆,显出几分生疏的力不从心来。
定安大学,那是定安大学的校徽,刘启认识。
他们是从定安大学走过来的?
全国闻名的大学,五湖四海的书呆子聚集地,定安大学?
突然热闹起来的使馆街,汗如雨下面色苍白的官员……
愤怒的学生们,制作粗糙的国旗,透着愤怒的笔墨,也许是——希望是——用红墨水写就的国名……
横幅上写着的地方,那些他去过或没去过的地方……
这些东西不受控制地在他心里串联起来。
刘启愣了愣,无数口号的缝隙里,洋人低声骂了一句洋文。
“补要从遮里走,”绅士骂完人,给刘启下了一道命令,没注意也不会注意到车夫的眼神和脸色正在发生变化,“找鳖的肉。”
那群年轻人,都跟自己差不多大,但没有他这样黝黑的皮肤和健壮的膀子,感觉十个都打不过他一个。刘启楞楞地看着,他们汗湿的头发贴在头上,呆里呆气的眼镜片在阳光下折射出炫光。此外他敏锐地发现一队穿着制服的人在随着人群移动,有意识地隔开学生们和围观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