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近了,这才露出被年轻男孩们挡在队列中间的矮个子,他们或者更为年轻,长着中学生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脸,或者干脆是穿着青衣黑裙的女学生,脸也红红的,眼睛大大的,头发编成两道辫子垂在肩上,或者齐着后脖子剪短,露出一段倔强的下巴……他妈的!
洋人刚高抬贵脚准备跨过车把,忽然被车夫一把推开。这意外健壮的车夫——刘启——正像野狗一样往前冲。他撒开了车把,但忘了横杠还拦在腰前,黄包车跟着他跑,车轮溅起一串泥水,尽数泼洒在羊毛纺织的高级面料上,接着无情碾过一只意大利手工牛皮鞋。
“韩朵朵——你他妈——”
“HEY!!!YOU F*CKING AS*H*LE……”
两种国骂同时响起,绅士跳着脚失了风度,刘启已经一人一车于万人群中取人首级……啊不,取的是一个女学生的耳朵……他在大喊大叫,女学生也在大喊大叫,尖叫四起,场面忽然混乱,制服们试图控制队形,不可避免地跟学生们推搡起来。
“韩朵朵你他妈找死!”
被他揪住耳朵的女学生立刻被拽出了队伍。她的同伴抱住她的手臂四处求救:“救命呀!打人啦!”
刘启以一当十的预演当场成真。
他这一生打过很多架,揍过很多书呆子,但目前还没被书呆子围攻过。那些学生们七手八脚去拽他,比起他脑内聚众斗殴的预设场景来说,动作出乎意料地文明,所有人都只是试图解救韩朵朵,没有人真的进攻他。
刘启乐了,他现在觉得他能打二十个。
但他的手还揪着韩朵朵的耳朵没有放,许多人拉扯的合力之下,女孩的尖叫也变成了求饶:“哥哥哥哥哥我错了我错了放放放放……”
终于有聪明人冲他脸上来了一拳,聪明有限,力度6分,准头却只有1分,综合评分只能给到2——刘启一侧头躲过,不甚熟练的一拳擦过他的耳朵。
出拳的人是一个穿着深蓝色中山装的青年,瘦高瘦高,一头卷毛,戴着厚厚的眼镜。
刘启回他的长拳被韩朵朵轻松截住。小姑娘耳朵都红了,两只手抓着他的手腕,扭头一叠声对那小子说:“同学别冲动,别冲动,这是我哥,这是我哥……”
那卷毛竟然不乐意了:“你跟谁同学呢?”
“对不起对不起……”
“在下不才,”那卷毛扶了扶滑下来的眼镜,“是个教授。”
他后面有个锅盖头不适时宜地补充:“副的!”
“副教授也是教授!”卷毛嚷嚷。
别说刘启了,韩朵朵也多少有些意外。
“对不起……教……老师,但是他真的是我哥……”
“你哥也不能动手打人呀!”
“我忍你很久了!”刘启指着他的鼻子吼,“我教育我妹跟你有什么关系!”
游行的队伍已经乱成一团,拉着横幅的学生们挤过来看热闹,踮着脚伸着脖子,口号也乱了。
卷毛副教授好像就等着他这句话,他挥舞双手,慷慨激昂地演讲:“什么叫‘教育’!拳头!不是教育!暴力!更称不上教育!”
“老子这就教育你!”刘启的拳头又硬了,没人准备跟他对打,教授好像是教物理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很擅长physical,一群学生赶紧把他拽回去。
刘启失去目标,只好转而去抓韩朵朵:“别给我瞎掺和这种事,你给我回去上课去!”
“还上什么课啊,老师同学都在这呐……”韩朵朵往里挤,想要回到队伍中间。同学们看出来她不想走,倒也够意思,开始自发掩护。挤着挤着那副教授又钻了出来,指着刘启的鼻子开始理论输出:
“你这莽夫,愚昧!无知!野蛮的家伙!你给我听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难当头,谁都不能置身事外!”
刘启一巴掌打开他的手:“你给我起开!韩朵朵,老子数到三!别逼我拖你走!一!”
“时代已经不同了!她读过书的,比你有知识,比你进步!”
“二!”
副教授不依不饶:“你别以为你动动嘴就能决定一个新时代女青年的命运!”
韩朵朵的脸扭曲起来。这两人半斤八两,她竟然不知道此时此刻到底谁更让人尴尬。
“三!”
刘启说到做到,数到三就是一招鲁智深倒拔垂杨柳。韩朵朵飞了起来,挂在他肩上尖叫。毕竟也是个读书人,她的输出逻辑跟副教授居然有几分相似:“我凭什么要回去,我凭什么不可以!国家有难,难道你就能有好日子过?!谁要做亡国奴,谁要做丧家犬!”
刘启挤开人群往外走。混乱的人群里,穿着制服的边界悄无声息地收缩过来。刘启看到他们肩上的标志,内心警铃大作,可是已经晚了,韩朵朵还在大喊:“我爱国我问心无愧!刘户口!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昨天晚上你偷偷摸摸去了哪里!你敢不敢说清楚!你半夜去酒店干什么去了?和平饭店是吧?那种地方你……”
她终于觉得不对劲,刘启僵住了,所有人都僵住了,那些在刘启手臂和衣角上的手像见了鬼一样缩回去,然后在自己或者别人衣服上忙不迭地擦着,恨不得创下一层皮,好像生怕摸他一下就被传染上什么怪东西——和平饭店,那是正经人能去的地方?!脏了脏了,不干净了!
他们没有注意,几十道冷漠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刺过来,并不是八卦,而是刘启在一瞬间成了这群制服的重点关注对象。
一句话在制服们之间传递着,语焉不详的几个词像涟漪一样扩散开,变换成手势、动作,又还原成一句话,传递到可以俯瞰整条游行路线的一个制高点。
定安市警长窦仕骁接过望远镜,对准队伍中最大的干扰因素:“说他昨天晚上去了和平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