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扔下铁钳,自狱吏手中接过白绢,认认真真擦着手指。
忽而掀眸,目光直追向她。
“明小姐,可认得本官?”
明姝虚弱无力地倚着墙,亲睹几番血腥场面后,此时几欲昏厥过去。
“认……认得……”
这样一个自矜功伐,落拓不羁,为当今圣上提出以酷刑治国之理念的权臣,她如何会不认得。
他就像没有七情六欲一般,为官以来杀人无数,自身信奉“存天理,去人欲”,推崇严刑峻法,由此震慑群臣。
“认得便好。”
他手执藤鞭,一下一下拍打着掌心,朝她步步走近。
明姝蜷缩成一团,颤悸着却不敢动,如雪白裙和梅花斗篷皆堆叠在满是污泥黑血的土地上,脸埋于膝,云髻上的金步摇轻轻晃动。
即便身陷囹圄,一如高高在上的白云,与这可怖阴森的地牢格格不入,恰似池中残荷与岸边新柳的对照。
“大人……”她抠着裙子,声音发颤,如同抽噎,“大人要问什么,不妨直言,小女子知无不言。”
陆晏清驻足,脚下黑色云头履一尘不染,绯色常服干净利落。
“那晚被你窝藏的罪犯,与你是何关系?”
“大人慎言!”
她抬头,水濛濛的长眸里满是藏不住的恐慌,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安,就连声音也带了颤抖的哭腔。
陆晏清眼风寒扫,藤鞭剥啄有声,杀戾之音复又扬起。
“传金吾前卫军张剑。”
一名狱吏应声推门而去,刑房内陷入清寂,明姝跪卧在地,双目不知落在何处。
他只身独立,墙壁上的火把照在其身上,映出一道瘦长暗影,火光明明灭灭,长影随之而动。
不久,刑房门开,那夜问询张伯的卫军走进。
“大人。”
“将你前几日搜查明小姐马车的过程复述一遍。”
张剑回头,瞥见墙角处的人影稍怔,旋即收敛神色。
“日前,我等依命捉拿何氏余孽,一路追至北昌街时,逃犯没了踪影,恰逢明小姐的车驾路过,卑职便将那车夫拦下。
“彼时,其车夫告诉卑职,马车内坐的,乃是兵部尚书之女明姝大小姐及其仆人,而后,卑职欲要搜查车舆,明小姐示以明府令牌,拒不让我等搜查,随即,大人及时赶来,并在明小姐的马车内抓到逃犯。”
明姝紧咬着唇,指尖掐得直泛白,“大人分明知道,小女子当时是被那恶贼持刀威胁的!”
他冷冷地一笑,慢步踱至铁椅落座。
“明小姐百般阻挠金吾卫军捉拿逃犯,其心可诛。”
话落,刑房一片死寂。
忽而,明姝笑出了声,声音很轻,可在这幽静的牢狱里便是分外刺耳且突兀。
“陆大人,明姝区区一个弱女子,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包庇什么逃犯,还望大人明察秋毫,莫要无凭无据就冤枉小女子。”
他向后靠去,握藤鞭的手搭在腿上,残灯斜照,越显他气定神闲。
“诚如你所言,你一小小弱女子自然没有本事勾结叛贼,可,”
倏地,其眼神骤然阴沉,又如猛兽猎食般犀利,“令尊官任兵部尚书,执掌朝廷军官调任大权,领事总职事,令兄又于神机营担任要职,你说,这事该当何论呢?”
明姝心惊胆战,错愕地瞪着他,半晌陡然拔高声音:“这件事与我父兄没有任何关系!”
“是吗。”
他笑了笑,突然起身向她走来。
煌煌灯火暗下,眼前被阴影覆盖,明姝看着他手中提攥的藤鞭,猛地被吓哭了。
顾不上礼仪风度,她回眸阖上眼睛,一手急促而无力地拍打着身后的门,哑着声哭唤:“徐烨,徐烨……”
哭声一响,厚重的铁门被人在外头用力踢踹。
“开门!开门!陆晏清,你敢动她试试!给老子把门打开!”
铁门铮铮作响,明姝抱膝啜泣,那人站定,面无表情。
张剑低垂着头,抬袖抹了把汗,耳边又是铁门敲击声,又是徐烨怒吼声,夹杂着明姝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大人,卑职看明小姐情绪不稳,想来也问不出什么,不如改日再审?”
陆晏清扫一眼哭红了眼的明姝,半晌没有说话。
门外依旧是徐烨的叫嚣咒骂声。
许久,他将藤鞭挂于墙壁,明姝眨着泪眼抬头,见他手中再无刑具,那被火光照亮的半张脸亦无戾气方止了哭声。
他朝她看一眼,目光刚一接触便滑开,而后冷声吩咐。
“给徐指挥开门。”
一得令,张剑立即转身开门,徐烨用力过猛,险些一头扎到地上。
站稳后,他即刻睃视刑房,寻见明姝后,当即大步走过去。
明姝浑身瑟缩,嗓眼里尚留存着抽泣声,得见徐烨,七零八落的心总算归了位,两手紧紧拽着他衣裳,半点也不敢再松开。
待安抚了她,徐烨回头怒视陆晏清,拔剑直指向他。
“姓陆的,你的手未免伸的太长了,平日里你怎么用酷刑折磨罪犯都好,可明姝她不过是个闺阁女子,与那何氏有狗屁关系!难道你还想屈打成招不成!”
陆晏清眸中寒芒毕现,沉默须臾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