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无忧是在周放跪地磕头哀求萧孟君的时候,出现在天妙玄机宗校场之上的。
周放那个唤作陵宏的小弟子非说受了嘱托,要带他去寻找那位“霍兄”,早早拉着他下了船,避开了楚西风的忽然发难。
可一旦避开之后,陵宏却像是有着先见之明一样,带他往林子里一钻,说要捡一条小道往仙山上去。
易无忧从林叶树杈之间瞅着那三艘乱糟糟抄家一样的飞舟,按耐不住想要持剑上前救人。
陵宏一把扯住他:“没用,你现在的实力还不够,去了就只是送死。”
易无忧心跳得厉害,心里好像有一张大鼓不停的敲啊敲,敲得他心神难安,总觉得无论如何都应该先把飞舟上那些人统统救下来再说。
可是陵宏直直的盯着他的眼睛,简直就是古井无波:“别犯傻,你还有正事要做。”
易无忧屏住了呼吸,忽然觉得陵宏的这道视线格外的熟悉:“你——”
陵宏打断他的思绪,对他狡黠一笑,同方才在飞舟上哭哭啼啼的心细糙汉相比,全然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走吧,”他拉起易无忧的手,率先弯腰穿梭在枝繁叶茂的丛林中,还时不时微笑着回头望一望:“小心啊,别被划伤了脸。”
他走得一往无前,很熟悉这条小径似的,易无忧便问他:“你有令牌?”
他哼着小曲儿,乐悠悠的:“什么令牌?”
易无忧不说话了,脚步也慢了下来,他甩开陵宏的手,反手摸上了自己重剑的剑柄。因甩的那一下动作太大太散,紧要关头他还有功夫觉得自己是不是甩得不够严肃,凶是凶了,但也许有些淘气和骄纵的意味在里头。
但很快易无忧便淡漠地停止了细想下去,他和陵宏不熟,不至于。
陵宏意识到他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同样也不急,反而无遮无挡的靠近过去,抬起胳膊搭上他的肩,一搂就搂了个哥俩好的姿势。
搂抱之际,易无忧和陵宏的视线不偏不倚的对视到了一起,双方猛然一怔,心里皆是一跳。
转瞬的皱了皱眉,易无忧抬手一挥,将陵宏的胳膊扫开,向后退出两步。他一脸警惕,不知自己耳垂上的珍珠坠子刚刚跟着亮出一道淡幽幽的荧光:“你到底是谁?”
陵宏则是只顾抬手使劲捂着自己的眼睛,也不回话,单是露了半张脸的苦笑出来。
易无忧又问他:“先前假扮成方稽的,也是你?”
陵宏微微叹了一声,他应是缓了过来,却不肯再看易无忧,也不再对后者做什么亲密的举止,只转身自行继续往前走:“你要找的那位霍兄,是个什么样的人?”
易无忧犹豫片刻,抬脚跟上了他:“很好。”
“很好的一个人?”
“嗯。”
陵宏笑了:“你也很好。”然后又问:“他精神好吗?”
易无忧带着满腹狐疑,但因知道自己想不明白,反而不去钻了牛角尖。一派轻松地认真想了想,他道:“还成,不太好。”
陵宏就问:“怎么不太好了?”
易无忧这回再想,给自己想了个面无表情:“他总是很难过,能看出来,哪怕笑了,心里也发着愁。”
陵宏好像很意外,不动声色地看了易无忧一眼:“你能看出来?”
易无忧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因为陵宏问得很小心,好像知道他忌讳什么一样,他对着陵宏一点头,老气横秋地也叹了叹气。
陵宏忍不住又笑了一笑,手抬了抬,想放到易无忧脑袋上胡撸一把,但又知道不合适了。
负手向前,林中斑驳的光影模糊了陵宏脸部的轮廓,使他看起来是那样的年轻:“那你知道被你赖上的这位周放,周兄,是个怎样的人吗?”
他说的话,易无忧不爱听。而易无忧一旦不爱听了人说话,向来是能恼就恼,绝不委曲求全去附和:“你胡扯,你才赖,他姓霍,叫霍不妄。”
陵宏也不理他,自顾自打开了话匣子:“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诗?人道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
易无忧知道这诗,但因恼了陵宏,所以并不接话。
陵宏继续说道:“有一年宗门大选,我们一块儿到中州的吴山皇都去,下着好大的雪,什么富丽堂皇的宫殿,什么巍峨的庙宇,统统都被雪埋了起来。我们天妙玄机宗的弟子很少能见那么大的雪,因忌讳北境寂律仙尊的寒冰界狱,偶尔灵阵符箓幻化,也从不幻化那样铺天盖地的大雪。那一趟,许多弟子都觉得遗憾,难能入一次人界,偏偏去时鹅毛大雪,一片茫然。”
“有人将诗那么一念,你猜他怎么着?”
易无忧忍不住问道:“怎么着了?”
陵宏笑着,却是一叹气:“他啊,他可真是傲气得很,才不管什么春不春的,大手一挥,别人都是翻云覆雨,他是翻天覆地,满城春色骤生,万顷一碧,百花齐放时,尤其那一树一树玉兰和棠棣开得最肆意又旺盛,青砖细雨之中,他沐风而立,笑说:「何必苦叹非春时,我来之时便是春!」”
陵宏说着说着,眼里已经含了泪。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易无忧听完之后沉默了片刻,却是忽然说:“他说错了,说得不是那首诗的后半句。”
陵宏一愣,就见易无忧向他看了过来,是淡淡的一望,漫不经心的,却很有气势:“谁道三冬无春色,冰山高处万里银。你的周兄很好,我的霍兄也很好,但是周兄是周兄,霍兄是霍兄。”
“可他——”
“我说,”易无忧望着陵宏一掀眼皮:“他是霍不妄。”
易无忧倒不是故意要诘难,是他天生的那股子霸道又在不经意间展现了出来,好像他盖棺定论的一句“我说”,就是世间最有力量、最不容置疑的圣旨神命。无论从前是周兄也好,还是霍兄也罢,从此世上就只剩了霍不妄一个人。
陵宏在易无忧面前落了下风。
他不是很服气,但在抵达审判周放的校场之后,将易无忧往前一推时依然是动作轻柔:“你要是心疼他,就抓紧去找他。”
没想到,易无忧望着狼狈不堪的周放,只一双眼睛黑幽幽的深不可测,并且破天荒的,心里没有任何感情和情绪。
陵宏却忽然觉得他现在简直是可怕得骇人。
紧随其后的,易无忧涌起了冲天的怒火,不是对着场中那位高高在上的仙尊去的,而是对准了周放,心底里恨铁不成钢的狠狠骂了一声:“该!”
但骂归骂,他又哪能真舍下周放不管。
四周拥挤人群如水波一般,一触之后便似涟漪荡开,不多久又恢复原状,是实打实的幻觉之相,连陵宏都不见了身影。
然而易无忧已经彻底的不在乎,他眼中只剩下了周放坠入深渊之前的那一副表情,心如死灰,又可恨又可怜。
何至于此,他心想,你不是厉害吗,你不是猖狂吗,什么好人能值得你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模样?你真是该!他还是怒不可遏,却已经不自觉泪流了满面。
一心追着跳下深渊的易无忧没想到他能这么的倒霉,以至于现在只能呆呆地望着天等死。
天上有一团血月,充血的眼底胀胀得酸疼,他大头朝下倒吊着,能看到自己被一块极其尖峭的石头戳穿了肚皮。
石头最顶上好像还有一小段殷红的、些微红里发灰有了干瘪趋势的柔软绳结,其实应是他的肠子挂了出来——他眼前黑一阵、花一阵的,冷汗津津的什么都看不清了。
至于肠子还连不连在体内、有没有断裂,这些问题他也一概不知道。他不敢再动一动,巨痛之下光是呼吸就耗费掉了全身的力气。
他的腿倒是不瘸了,因为已经没有了腿。
他只剩半截大腿露着白生生的腿骨翘在空中微微的打颤,血液倒流的窒息感使整张脸变成了青紫色。
霍兄呢?他怎么样了?
他受伤那样重,掉下来还能有好吗?
一想到霍兄,易无忧下意识挺了挺身,他还得去找他,说好了要救他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