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易无忧突然发现自己非但没有挺起身,反而飞快向下滑落了起来。
他听见了躯体撕裂的声音,先头声音很快,还十分的奇怪,让人压根儿想不到发生了什么。是后来声音才慢了下来,但却还是势不可挡,肌肉皮囊之间互相手拉着手不肯放弃,直到拉得变了形才一点一点的崩断。
他能感觉出自己是裂到了胸膛,骨骼被逐渐粗壮的石峰撬断发出的是一声巨大的钝响,他从里面开始被撕裂,肉被切割的时候皮还靠韧性坚持了那么一会儿。
他不是不想喊,可喉咙里的声带已经成了两半,嫩红的柔软喉腔颤巍巍的暴露在空气中,于是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只剩下了眼珠。
视线在惊惧中变得扭曲,易无忧忽然看见了一半的自己正侧趴在地面上。那一半自己的眼珠微微向外凸着上下左右的来回打转,也是一副惶惶不安竭力想看清发生了什么的模样。
直到彼此对视上,那单只眼珠才震颤着猛的一睁,眼中的光亮随后立即暗淡了下去。
易无忧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他想向自己靠过去,那种一瞬之间迸发的求生意志和惶恐至巅峰的疼痛感竟果真让他像条肉虫似的蠕动了一下。他瞬间狂喜,意识到自己竟然还活着,并且认为还有好起来的可能。
他把一生的天真都用在了这里,此刻什么念头都不剩了,只是出于本能而无比强烈的想要活下去。
“没来过,不知道了吧?万魔渊里没有灵气,你修为太低,紫府不过一颗金丹,来了这儿只怕和凡人差不多了。”
突然响起的声音隔岸观火到了讨嫌的地步,不是陵宏,也不是方稽,但易无忧知道,又是那个人来了。
那人翩翩然从远处走来,看身型端是个一袭白衣、墨发如瀑的神仙人物,可一张脸却隐在月亮般的柔和光辉之后叫人看不清楚了。
仿佛他已是月中人,早不在此间世。
月亮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晚上要去法林寺住着?”
易无忧被滚烫的痛意惊醒,觉得自己的耳垂马上就要被烧焦了,清晰的、迟缓的痛苦延绵不断,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执意活着继续承受下去。
月亮总是喜欢问问题:“你心里恨不恨?”
恨?恨什么?恨谁?
易无忧眼前只有一团模糊的月亮影子,他不明所以地望着它,残存的一半喉咙震颤着发出了“嗬嗬”的声音。
月亮见状伸手捂上了易无忧的喉咙,从此流淌而出的鲜血已经把身下的泥土也浸润得温暖柔软。
他仿佛很喜欢这份触感,捧着易无忧的脖子轻轻一抬,手指插进了那还汩汩流淌着血液的血管之中忍不住拨弄了一下:“如果是我像你这样疼,我一定恨得要命——老天爷为什么偏偏要折磨我?凭什么只有我一个这样疼?我痛苦,别人也要痛苦,这样才算公平。”
他说完,自己又轻声一笑,把两半的易无忧抱到腿上:“好轻,像个小宝贝儿一样。”
易无忧身体一动,撕裂的嘴唇中便被迫呛了一大口的鲜血,口中那一半的牙齿也因为暴露太多而不大像了人,染着血有一种异样的惊悚。
月亮毫不嫌弃地搂着易无忧用袖子仔仔细细擦拭,然后腾手像哄孩子似的又在易无忧脑袋顶上摸了两把:“吓傻了?不怕,我给你摸摸毛儿,叫叫魂儿……把魂儿叫回来就好了。”
他对易无忧无有缘由的疼惜和怜爱只能说是不可理喻,可仔细想想之前也不是毫无征兆,低头亲了亲易无忧的眼睛,他的下嘴唇贴在易无忧的眼皮上无尽温柔地向下使了使劲:“睡一觉吧,等你睡起来,魂儿说不定就叫回来了……”
易无忧一口气堵在喉管里,眼前立刻成了全黑。
再睁眼时,只是觉得似乎睡了很久,久得世上一切都重新轮回了一个遍。
他有了一个新的母亲,这次的母亲原本是一个很贤惠的女人,贤惠到十八九岁了还没嫁出去。
没能嫁出去的原因同她自身是半点关系都没有的,全因受了她家里那两个弟弟的害。她两个弟弟一个比一个小,上头还早早的没了爹娘,所以半大的姐姐就成了亲娘。
一个长姐带着两个没长成人的弟弟,就是三个小孤儿一起生活。而小孤儿们要想活下去,就只能节衣缩食地过日子,不想贤惠都不行。
尤其是姐姐,姐姐除了贤惠,一点其他的美好品质都不敢叫自己拥有,既不能善良心软,也不能生长得美丽——因为怕管教不好弟弟、也怕坏人欺负到家里来。
所以久而久之,贤惠就成了这位姐姐的代名词。
贤惠二十那年,终于跟一个叫易春的人成婚了。
易春是个肚子里稍微有点墨水的人,不知从哪里逃难来的,穿着别人家施舍的破布头和一年四季都风凉至极的破草鞋,偶尔吃口热乎饭,还得贤惠从自己和弟弟们的牙缝里硬挤出来给他。
因为跟着贤惠能吃饱饭,所以在某个风和日丽上上大吉的日子,他决定迎娶贤惠过门。
贤惠因为要专心养育弟弟,所以不肯嫁人去到别人家生儿育女,撇下那两个可怜的小弟弟自己过活。
专心的那几年,她真像一个苦修的尼姑,自己家里就是一座清苦的庵。
易春则是仿佛天生不通感情这一事上的窍门,只是单纯的跟贤惠好,跟贤惠的弟弟们好——他对身边人的感情,都是一样的平等,一样的好。可反之,又像是统一的不讲感情。
他娶贤惠,是因为他身为男子,处在一个娶不娶都行的幸福境地。而贤惠,是非得找个人嫁出去不可。
不嫁,就受人指点数落;不嫁,村里的单身汉们就整日往她门口打量。
思来想去,还不如嫁了易春。
只有易春不管她是继续做姑子,还是出门抛头露面的给她两个弟弟挣口粮。
然而好景不长,当年起了战事,成婚那天夜里,易春被差役强征去了前线。
这一去,他便再也没回来。
贤惠自此没了丈夫,连两个弟弟也一块死在了战场。
这一去,家里的男人竟全不在了。
乱世之中,孤苦无依的贤惠也自知无法再体面活下去了,便在某个深夜无声无息地去投了河。
河水很深,但不湍急,是一条十分常见的宽阔大河,只因为太宽太深,所以才在表面上波澜不惊。
因此投进这条河里,贤惠必死无疑,别人想救都救不了,这一点让她在那个时刻感到十分的满意。
但是不曾想在她下了河、呛了水,马上魂飞天外,看起来死的不能再死的第二天,她躺在一座山神庙里头的蒲团上睁开了眼。
蒲团上方是座威严的神像,从来不管五谷丰登也不管风调雨顺,就只是一座山神庙修建得堪称华丽、宏伟到了让人不得不去信服的地步。
贤惠品尝了一回死亡的痛苦,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山神庙里,忽然福至心灵明白是遇见了神仙。
神仙救了她,不许她去死。
可为什么不许她死呢?
一张小红笺从供奉山神的案桌上飘飘摇摇的落下来贴着她的肚皮,定睛一看,上面书写着两个清秀小篆“无忧”。
易春走了三个月,她怀了三个月,似乎时间卡得刚刚好,证明这腹中的胎儿是恰如其分的遗腹子。
但只有贤惠知道,无论成婚前还是成婚后,易春都没有碰过她的身子。
她当然也没让任何其他男人碰过自己。
总而言之,贤惠的这一场孕育,让她觉得既蹊跷又古怪。
可她从家里热热闹闹的情况陡然悲惨至如今,已经是满心悲凉,实在是太想再来一个小人儿温暖温暖她的心了,她甚至因此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力气。
于是十月怀胎,她的“无忧”诞生了。
“无忧”呱呱坠地时拳头里攥着一只小小的珍珠耳坠,使她更确信了他来自神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