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做母亲这件事情上,贤惠也是一如既往的贤惠。她整日里在自己的小家庭忙来忙去,像一只永不歇脚的陀螺,忙得既快活又知足。
然而易无忧从来都不理解她的这种忙。
最小的时候,他是彻底的没有感知,诸如饥饱冷暖这些,是统统的都不知道。
他就只是呆愣愣坐着望向天际一动不动,好像那些云彩影儿里有什么东西叫他放心不下,需要他时时刻刻都记挂着一样。
偶尔破天荒了,他或许会看在贤惠太辛苦的份上,对着贤惠给出一些反应:他看贤惠转来转去、嘴巴张张合合的模样觉得有趣,会露出两颗漏风的小乳牙,冲着贤惠咯咯咯笑个不停。
可一旦他又觉得贤惠转多了,或者嘴动多了,并且大有继续无穷无尽、无休无止动下去的趋势,他的脾气则又会忍无可忍的爆发出来,心里烦得反了天。
等稍微大些,大概五六岁的时候,他开始察觉自己心中除了空和呆,隐约还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情感。
他别的虽然不懂,却知道贤惠是爱他的。所以烦完之后,再看贤惠含泪的双眼又会觉得无比的愧疚。只是他既控制不住自己的烦,又不能控制着别去愧疚,久而久之,他小小的一颗心中便只剩了痛苦。
苦中作乐的时候,贤惠会教给他易春的名字,说:“这是你爹,好歹你得记住他。”
然而无论教多少回,易无忧总是听过就忘。他不是故意要忘,也不见得是真的记不住,贤惠每每问他:“无忧,你爹是谁?”
他只梗着脖子在一旁想:“我爹?我有爹吗?怎么从来没见过……”然后又想:“应该是有的,既然有娘,那肯定是有爹了。可是我娘——”
他愣愣地望向贤惠,透过贤惠的面容隐约看到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影子,刚开始时他想不起她是谁,单是觉得心里和她亲近,像亲近贤惠一样亲近她,所以慢慢的就算是他那不灵光的小脑袋瓜也想明白了原来她也是他的一位母亲。
一个人最多能有几位母亲?母亲多了,父亲是不是也跟着变多了?
他从此处开始想了又想,想得太过专心致志而久久的沉默。贤惠终于看不下去了,唉声叹气的拍上他的脑袋瓜:“呆死算了。”
万幸,他呆到无可救药的日子只有九年。
诞生第九年的时候,易无忧空无一物的心里终于挤进了点别的东西。
那东西像是一小片云母,黑漆漆的,但在阳光下又能反射出银紫色的光辉,漂亮得易无忧一见钟情,当即就视为了此生至爱。
他将其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研究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并且因喜爱得太痴迷,他是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了,从前是看云,如今是看它。
贤惠见他这样发邪,登时就急得掉了眼泪。他却只是将身子一背,躺在自己竹制的小床上,拿着那小云母片在凉席上一趟趟的硌楞来硌愣去。他枕着自己的胳膊,实实在在的把脑袋的重量都压了上去,枕着枕着,胳膊发了麻,他却突然伴随着那硌楞硌愣的声音,十分快活的笑了个不停。
他笑得贤惠心里发慌,怕他是出去玩的时候撞鬼中了邪,因那黑漆漆的东西一看就晦气,不像是好的。于是思来想去,贤惠趁他睡着的时候,掰开他攥成拳头的小手掌,掏出那云母片用红布包起来,趁着夜色匆匆扔远了。
这一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把易无忧的命根子给扔了。
他一醒来,找不见了那小云母片,简直哭出了个阎王出丧,扯着嗓子哭得那叫一个鬼哭神嚎。
小孩子的嗓子本来就尖,他又同常人不大一样,也不是为了撒娇卖痴,哄一哄算了,哭就是真哭,一边尖叫一边哭,绝不半途停下来歇一口气。
哭到最后,他通红着一张面孔对准贤惠撒了泼,想要把自己伪装成棒槌一样的武器一头撞到贤惠的肚子上去泄泄恨。
然而他只稍微冒出这一点要造反的念头,立即先在心里把自己吓了一跳。贤惠还没什么表示,他自己倒先怂了,边哭边偷偷去看贤惠的脸色,怕她已经率先洞察了他那一点过分的小打算。
——贤惠总是这样,比他自己都要了解他。
于是他一下想起了贤惠所有的厉害和所有的好,那犯浑的小火苗噗嗤就灭了,既不敢,也不舍得。
然而心里的痛苦又实在苦闷得无处发泄,他是那么的喜欢那小东西——它就像是一枚来自云彩之外的天外之物,对着光下使那幽黑中的深紫色悄然一闪,他便如同陷身了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星空之中。
似乎那里才是他的心安之地,只要望着它,心里就能得到宁静。
自打出生之后,易无忧真是受够了噪音的折磨。他爱它,爱它象征的世界,爱得心满意足,心头没有了挂念,只想从此好好的睡上一觉,睡够了再醒过来。
然而它还是消失不见了。
易无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抽搐着,嘴唇已经因为呼吸不畅变得了苍白。他看了一眼贤惠,蒙着一头汗,忽然一个脱力瘫坐在地上,一下一下的把自己的脑袋往床沿上磕。
后来贤惠实在没了办法,用一根麻绳将他绑了个结结实实。
然而他也是没办法了,他心里真是恨,没有缘由的恨,像个架在火上烤了太久,烤得要沸腾爆炸了的瓦罐子,再不泄泄恨,他就活不成了。
也就在那天晚上,他娘俩的小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贤惠已经累得趴在桌子上昏睡了过去,他一个人靠坐在床上还是一下一下的撞脑袋,月亮用手垫在他后脑勺上:“好家伙,你不疼?”
对着陌生人,尤其是古里古怪的陌生人,易无忧一向没有话说。他看着对方,单纯就是面无表情。
可月亮却说:“瞧瞧,还这么一个小玩意儿呢,就知道对着我发威了?”
“你啊,不见得有良心,”他指着易无忧的脑门儿点了两下,点得后者在床上差点儿没坐住:“心里也就只装着他一个人了——”
说着,月亮将手心向前一摊,托着那枚小云母片展示给了易无忧看:“知道这是什么吗?你就这么宝贝?”
易无忧刻板的动作一顿,被戳在脑门儿上点的那两下好像终于把他的灵窍给点开了。
他先看了看那黑色的指甲片一样的小东西,然后又去看了看月亮脸上意味不明的笑容,终于哑着嗓子恍然大悟:“是你。”
易无忧突然无比好奇起了月亮的真实身份,他在这处幻境中总是突如其来的出现,一会儿冒充这个,一会儿又假装那个,好像知道很多隐秘,所以才理直气壮的装神弄鬼起来。
只见月亮继续混不吝的笑:“别你啊你啊的叫,说起来,这辈子我可算是你爹。”
听他的语气,仿佛觉得做爹做得很合格,因在易无忧的不知道地方,他已经悄悄来看过了好多次,幻境里,幻境外,他都可以很自豪的说自己从来没有缺席过易无忧的成长。
平白多了一个便宜爹,令易无忧登时冷下脸来,他挣了挣,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变小了许多,并被人绑了起来:“你干的?”
月亮当即置身事外的一摊手:“别赖我,不干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