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为大哥重新起名“白檀”,二哥起名“白竹”。其余人皆是从植物中选取一字作名。
山中岁月流逝无声,好像只一眨眼,白檀就从一名温润的落魄公子长成如玉郎君,白竹也稳重不少,只不过比起白檀来,格外的不守规矩。
他最爱从后头一下子扑到已经比自己矮的白檀身上,有时两人踉跄几步便站稳了,有时站不稳,他立刻主动把自己垫在白檀身下。
左右白竹皮厚不怕摔,没人心疼他。
“大哥,先生说我们可以下山了。”白竹后腰下硌了块小石头,蛮疼,怕是要留淤青。白檀可不心疼他,起身拍掉灰,随手给他揉了两下。
“那你便下去罢。记得别随便死在外头,去给你收尸都麻烦。”白檀斜他一眼,继续看书。白竹呲牙咧嘴道:“大哥!你不想下山去?你以前不是想做个带小孩儿的教书先生吗?”
“山上一样有不少小孩,先生每年都捡。”白檀轻声说。
他们走近回廊,白檀靠着廊柱看书,白竹一下子翻到廊外树上倒挂下来。
“哎,那怎么能一样?”他吵嚷道。“咱们从前流浪的时候,你不天天念叨着要做所有穷苦小孩的夫子?咱们一道下山,我当护卫,你教书,多好!这不是你的抱负吗?”
白檀翻页的手微微一滞。
“抱负是会变的。人的心境不可能数年如一。”他低声念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对!就这个!”白竹从书上跳下来,坐在栏上兴奋道:“就是这个!”
白檀卷起书卷抬手敲他脑门。
“少时大言不惭,今次不敢重提。自己尚未读懂书,如何教他人?”白檀垂眸,长睫遮挡住眼中悲伤。
白竹搓了搓额头。他书不如白檀读的仔细,却能隐约感受白檀的意思。
“别怕,大哥,”他嬉皮笑脸道:“有我呢,我保护你!”
这一辈中,他二人年纪最大。却下山最晚。离开前,白檀做了一幅画,在道别时送予大侠和先生。
“二位师父之恩,白檀永世铭记。”一如拜师那日,白檀朝二人深深拜了下去。白竹跟着他的动作,然后先半步起身,将白檀的书背起来,朗声道:“二位师父,再见了!”
最终,白檀与白竹一道回到了相遇的地方,边境那座小城。
白檀办起私塾,每个孩子一月只收取十枚铜板。他为人温和友善,但凡与他打过交道的人,很难不喜欢他。白竹不同,他长相就显凶,又老是喜欢逗小孩,非要把孩子逗哭了,看白檀挨个哄过去,抱着手臂靠在门边笑。
于是众多父母越发喜欢白檀,总避开白竹走路,忧心他欺负自家孩子。
这倒合了白竹心意,教所有人对白檀产生好感,而惧怕远离他自己,才更好确保白檀的安全。
这世道小孩难活,私塾中学生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三十余人,最小的七岁,最大的十三四岁,认得的字都只那么几个。一人十枚铜板,三十几人也才三百多铜板,书本纸笔墨水都不便宜,白檀下了学还要作画卖钱。每九天休息一次,这一天空闲白檀还要去医馆坐堂。
白竹天天晚上对着微末的一豆烛光数钱,然后故意大声叹气。
要不白竹连坐堂那点银子也舍不得收。
他也会出去接活赚钱,白檀从来不问他干了些什么,也不太担心,尽管有时会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最多只是在他枕边悄悄放一瓶自己配的伤药。
如此过了两年多,战争彻底爆发,秦氏起义,边陲城镇遭到破坏最为严重。白竹和白檀再次南逃,一路上丢了各种珍贵的物品,书本、上好的笔墨纸砚,还有白檀闲时的画作。
只有一本未曾整理的诗集草稿,和一幅未完的山水画,还好好留着。
途径氿都时,他们身上已经分文不剩。白檀对白竹说,把你怀中那幅画卖了吧。
白竹拒绝了。
白檀爱画山水,从第一次执笔起画至今,共画了大大小小四五十幅山水画,却从未画过人。白竹是第一个入他画中的人,那幅画被取名为《侠客》,白竹还亲自作了首诗题在上面。
是白檀送他的第一幅画。
“阿竹,你每日奔忙,比我更需要食物。”白檀说。“大哥以后再为你画一幅,好嘛吗?”
“我不。”白竹瞪着一双眼,赌气似的抱紧那幅画,即使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也坚决不放手。
白檀伸手去抢,刚要碰到,又怕撕坏了画,只好收回手,抬头用乞求的眼神看他。
那句“这是我的,这是你给我的第一幅画”,在嗓子眼里绕了许久,终究没能说出来。
最后是一孔姓老爷买下了这幅画,只因那位与他同行的年轻书生赞了一句,他们便获得了五千两的银票,以及云州一处不小的宅院。足够他们再次安家,也足够白檀用最好的笔墨继续作画。
再后来。
白竹染上了酒瘾,白檀劝也不听,二人偶有争执,白竹一气之下跑去北境投身进了日渐壮大的秦氏军队,得到起义军首领的赏识,做了名小将领,四处征战。白檀则仍在云州,也结识了几位好友,其中就有那买下他画作的年轻书生宋铭,几人时有来往。
白檀偶尔想起这个叛逆的弟弟,却拿他没有一点办法。二人断了书信,绝了来往,最后是白檀先后悔的。
于是他拜别几位友人,带上攒的钱,启程去寻白竹。他走遍中原,见遍人间,再次与白竹相见,是在战场。
那时,两人已经分别了五年之久,白檀差点要认不得这个弟弟了。
白竹改了名字,变成了“酒竹”,长得更高、更结实,脸上、身上添了不少伤疤。而白檀,明明二十七八的年纪,却已生出白发,只是仍然温和平静,白竹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狼狈的重逢。
白檀把重伤坠马的白竹拖回租住的小院,用最好的药为他疗伤。白檀一直醒着,时不时看他一眼,数次张口似是有话要说,到底是没有开口。沉默相对半月有余,白竹必须离开了。他在喝完药后,踯躅着喊了一声“大哥”。
白檀对他总还是心软的,当即怔然淌下了泪。
白竹又说,我得走了。
他现在是一个将军,他得去打仗。
他说,这里不安全,你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