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的柴油引擎在晨雾中嘶吼,像头垂死的野兽在做最后的挣扎。林蔚缩在锈迹斑斑的车斗护栏边,铁皮的寒气透过单薄的衣料渗入骨髓。
每一次颠簸都让她的尾椎骨重重磕在金属板上,疼痛顺着脊柱往上爬。王二子的蛇皮袋挤在她膝盖旁,散发出霉变的苞谷气味,几只米虫从破洞钻出,慌不择路地爬过她的裤腿。
“抓紧了!”
陈大伯在前头吼了一嗓子,声音淹没在引擎的咆哮中。拖拉机猛地碾过一道深坑,车斗剧烈倾斜。林蔚的指甲抠进护栏的锈缝里,指节泛白。
对面的张美丽像只受惊的鹌鹑,整个人裹在透明塑料布里,怀里的铁皮饼干盒随着颠簸叮当作响。每当盒子要滑落,她就手忙脚乱地去捂,塑料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陈开国的军用水壶突然从行李堆里滚出来,咣当砸在铁皮车斗上。壶盖崩开,凉茶泼洒而出,在林蔚的布鞋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王二子笑得前仰后合,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从裤兜摸出皱巴巴的烟盒:
“抽根'大前门',压压惊!”
烟卷刚递到嘴边,一阵山风呼啸而过,掀飞了半截香烟。那半支烟在空中打了几个旋,飘飘荡荡落进路旁的野杜鹃丛里,像只折翼的灰蛾。王二子咂了咂嘴,把剩下的半截小心地别在耳后:
“留着到深圳抽。”
太阳爬过锯齿状的山脊时,晨雾渐渐散去。路边的野柿子树上挂着晶莹的露珠,远处层叠的梯田泛着新绿,宛如天神打翻的翡翠匣子。
张美丽突然解开裹在身上的塑料布,阳光直射在她苍白的手腕上——那里盘踞着一道紫红色的淤青,形状像条僵死的蜈蚣。
“我娘用火钳烫的。”
她低头摩挲铁皮饼干盒上的牡丹花纹,指甲缝里还残留着灶灰,“说我要敢逃婚,就烧了这些年攒的嫁妆钱。
“咔嗒”一声
盒子弹开,三张十元纸币整齐地躺在里面,边缘被修剪得一丝不苟,像三片金色的树叶。
车斗里忽然安静下来,只有引擎的轰鸣在群山间回荡。李大卫拧开军用水壶猛灌一口,喉结上下滚动,几滴水顺着下巴滑落到衣领里。
“去年腊月…”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我爹要把我妹卖给四十岁的鳏夫换一头牛。”
他忽然扯开洗得发白的衣领,露出锁骨下方一道狰狞的疤痕,
“那晚我抡柴刀劈了聘礼柜,这疤是柜角划的。”
疤痕结了厚厚的痂,像条蜈蚣趴在麦色皮肤上。拖拉机碾过一片碎石,疤痕随着肌肉的颤动而扭曲,仿佛突然活了过来。
林蔚别过脸去,却看见陈开国始终盯着自己开了胶的解放鞋。鞋尖破洞里露出灰白的脚趾,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垢。
“我弟在砖厂被压断腿。”
陈开国突然开口,声音闷得像从地底传来,
“厂里赔了三十块,爹拿去请神婆驱邪。”
他从裤兜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汇款单,纸质已经被汗水浸得柔软,收款人姓名处洇开一片模糊的蓝黑色,
“等我攒够手术费,就接他去省城医院。”
王二子吐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烟圈,眯眼望着天空中盘旋的山鹰:
“我家那老屋,下雨天里头比外头还湿。”
他掸了掸烟灰,火星落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烧出一个小洞也不在意,
“去年说亲的姑娘掀开锅盖,看见半锅地瓜叶,扭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