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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以来,裴兰顿一直在刻意回避自己和曼宁之间的家国对立。今天,这种宏观层面的对立终于踏着两块血淋淋的墓碑,一步步逼至眼前,成了不得不面对的血海深仇。
他当然可以找出一堆理由来赦免自己,比如:
那年他还小,三四岁的幼童,不谙世事,哪有能力为千里之外的战争负责?又比如,北线边境从不隶属费南家,他的父亲没有派出过一兵一卒去支援拂晓突袭,没有欠下一条人命。
可那又怎样?
他身上有洗不去的原罪。
曼宁沦为战地孤儿的那一年,他正过着什么日子?
他穿着洁净的丝绸袍子,系着花叶肩饰,挽一只小提篮,被坦恩皇帝抱在臂弯里,穿行在玻璃温室的枝叶间,采摘一篮子新鲜蔬果。然后,又由皇帝牵去圣殿,作为侍童,以虔诚的姿态向自然神献上蜂蜜、果酱与羊奶。
曼宁泡在尸堆腐血中的时候,他正睡在一尘不染的鹅绒床上——别说边境炮火声,就连午夜的暴雨雷鸣也穿不透宫墙穹顶。
这样无忧无虑、不知人间疾苦的日子,他过了整整十七年。之后从云端一头栽下来,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他本就不该在高处。
不该有任何人,在看不见他人苦难的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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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裴兰顿。”
突如其来的一声唤,惊得他浑身一激灵,只听曼宁缓缓道:“我去不了的地方,你是可以去的。我每年教一百多个学生,你们……都是可以去的。”
“裴兰顿,你是个天赋很高的Alpha,拥有我永远得不到的生理条件。几年教官做下来,其实两三节课,我就摸得清每个学生的天赋上限,而你不同,我看不到你的上限在哪里。比天赋更难得的是,你还敏锐、果敢、品性端正。”
“将来,你会在联邦军队有所建树,声名大噪,会去往很高、很远的地方,会成为我教过的学生里,最让我骄傲的一个。从前我吝啬于给你夸奖,今天,不妨就大方一回吧。”
说到这里,曼宁自嘲似的淡淡笑了一下。
而裴兰顿面色煞白。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曼宁的夸奖也会让他如坐针毡——连立足的身份都是假的,他拿什么去联邦军队效力,又凭什么“有所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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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兰顿太心虚了,张了张口,半晌挤出一句:“我、我只是个平民。父亲做会计,母亲开一家街边的工艺品小店,出身不值一提。要说让你骄傲,你的学生里已经有一个文森特那样的了,他显然比我更……”
“他不如你。”
曼宁说得直白,语气乃至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平淡。
“我明白,宪政议会制还不成熟,权势遗毒尚在,那些盘根错节的老贵族们迟迟不肯从舞台上退场。对平民而言,上升的渠道充满了阻碍。可是裴兰顿,一切都会好的。这条路会越来越平坦,越来越宽敞,像你这样草根出身的军官,只要有能力,也可以走一条光明坦途。”
“这是我的双亲用生命守护的制度,我愿意相信它。”
曼宁说。
裴兰顿紧紧抓着前排椅背,手腕筋骨突显,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曼宁的每一句安慰都是一枚锋利无比的刀片,温柔地、不见血地,从他心头剜下了一片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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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雨云渐厚,黑鸦鸦涌向山坡,低得几乎触到了教堂尖顶。荒草凌乱四散,留下一条条狂风肆意倾轧的痕迹;教堂内,云影化作墨黑的藤,一寸寸攀爬过墙壁,很快吞噬了大半间屋子,也吞噬了高悬中央的十字架。
最后一缕阳光从窗畔消失了。
曼宁坐在阴冷的长椅上,身形与眉眼终于不再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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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兰顿,不要让我失望,不要执着于我这个人本身。我只是你通往前方的路上,一个不太重要的打卡点。等毕业后,离开了军校,你还会遇见很多很多Omega,到时候再回头,或许会对这一次心动一笑置之。要是实在放不下,那么……”
曼宁闭着眼,兀自沉默了片刻。
“我把我懂的一切都教给你,你带着它,去我去不了的地方,做我做不成的事,就把这当做……当做你爱我的方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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