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氏是一个庞大的家族，近两百年来，我们一直统治着中原地区这一块辽阔的土地，北方有高大的山脉作为屏障，多年来未有边境动乱的困扰；东部和南部临海，偶有海盗突袭，但尚算安稳。唯西部的西域十六国连接着通往西方神秘世界的通道，掌握巨大的财富密码，是中原的心腹大患。多年来，季氏虽然渴望探索西方，但一直被这十六个小国组成的联盟结结实实地阻挡在外。西域十六国垄断了数条东西方之间的商道，大量的黄金白银涌入其中。

西瑞十二年，我祖父见西域十六国气焰日益嚣张，先派人离间他们，后遣八万人的部队征战西域，将其逐个击破。三年后，西域十六国战败，被迫割让两条商道与我们，这却给未来埋下了祸乱的种子。

这两条商道名义上属于王室，但王室的管制再严格，也免不了疏漏，因而民间的商队渐渐掺合到这件事中来。近五年，往来中原和西域十六国的民间商队越来越多，这其中获利最多的是来自沙漠金门的商人，他们被称为“沙漠商人”。沙漠商人是沙漠金门的组织框架中一个很小的分支，他们从前多从事中原地区的民间走私活动；但通往西域的商道打开后，这里成了他们的主要活动范围。

中原武林有两股强大的势力，一方来自沙漠金门，一方来自万物楼。沙漠金门近十年来才声名鹊起，而万物楼已经存在了百年。这两个神秘的组织最重要的生意都是买卖情报；沙漠金门还从事人命交易，在江湖里一家独大。

沙漠金门和万物楼都属于江湖帮派，他们不与王室敌对，还担当了王室内斗的一种助力，所以一直与王室各取所需，倒也相安无事。但随着商道的打开，沙漠商人与西域十六国的交往日益密切，沙漠金门也渐渐成为了西域十六国伸向中原的一只触手。中原和王室的秘密就像长了脚的怪物，飞奔向敌人的战壕。

有了沙漠金门这剂可怕的催化剂，西瑞二十三年，西域十六国撕毁了同中原王室的条约，以王室隐秘和边疆布防图为要挟，提出打开由西域十六国深入中原地区内陆的商道，并要求季氏每年向其进贡白银十万吨。

这件事在家族里引起了强烈反响，当时我祖父尚在位，他无法接受这屈辱的胁迫，加上他曾战胜过西域十六国，因而主战；我的父亲幽王则主和，他认为对方既已掌握边疆布防图这等机密，那么其势力必定已经深入王室，我们一旦起战，必将给国家带来无尽的灾难和战败的结果。对于这一点，我深表赞同。

家族分成了主战和主和两派，最终主战派胜。西瑞二十四年，也就是我遇到顾怀风的那一年，中原王室和西域十六国爆发了史上最激烈的战争，这场战争的源头是沙漠金门的泄密，故史称“金门之乱”。

我在大祭司给我的书籍中曾多次寻找关于沙漠金门和万物楼的线索，但始终没有得到任何信息。这两个神秘的组织离我很远，又似乎离我很近。凭借他们所掌握的情报，我有理由相信他们的暗桩早已深入到王府内部，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但是人总是这样，越不知道的事情越想知道，越想找出个答案。我想来想去，这事只有小风能帮我。大祭司的祭司殿中有大量的藏书，除了大祭司本人之外，只有小风能随意出入此处。

说起我和小风的关系，我们认识有半年了，他如今经常出入我的无名庭院，院子里的人都很熟悉他，也会随口称他一声“小祭司”。小风害怕打雷，打雷下雨的日子会悄悄溜进院子里来寻我，他总是躲在木质的书桌下面，牵着我长衫的衣角，看起来弱不经风，胆子也很小。仿佛那一夜，将扎进自己身体里的箭插入敌人咽喉中的人不是他。

有时候我觉得他的演技实在是很出色，甚至连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害怕打雷。可奇怪的是，不管怎么模样的他，我都不讨厌。我知道他有秘密，接近我的目的也绝不单纯，我依旧一次又一次地纵容他。

一日，我留他在房间里过了夜，他胆子更大了起来，窗外雷声大作时，他竟然摸到床上抱住了我。在我印象中，我从来没有和别人有这么近距离的肢体接触，于是我的身子立即僵硬起来。他搂着我，我能感受到他温热的皮肤，和打在我脖颈处潮湿的鼻息。正当我准备推开他时，他的额头完完全全地贴住了我的下颌。

少爷，我不害怕打雷。只是想找个借口来找你。

我的手终于落到他的肩膀上，他很瘦，身上的骨头有些硌手。但这时，我忽然发觉到这世上的事情和我是有所联结的了。我不是孤身一人，也不是独木行舟。趁着他与我撒娇，我便让他暗中帮我在大祭司的藏书中寻找有关沙漠金门和万物楼的记载。

小风有些为难地告诉我，大祭司不让他拿过来的书，他不敢随意带来。不过他会翻看以后记些有用的东西给我。我不以为然，以为他只是搪塞我，一连好几天都没有给他好脸色。却没想到小风不仅识字，而且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凡看过一遍的文字，都可以一字不落的复述出来。

他起初把书里的记载讲与我听，我纯粹当他是在哄骗我，后来我才意识到他根本是编不出这些东西的。他是真的背了书，然后再转述给我。当发现这个事实后，我有些心虚，于是趁着他送书的功夫，约他晚上来院子里吃晚饭，顺便与他讨论目前搜集到的有关沙漠金门和万物楼的线索。

当晚大祭司要独自去宫中参加集会，于是小风欣然答应了我的邀约，并提出要亲自下厨。我从没进过后厨，别说是做饭，连菜都没有洗过。但小风说一切交给他，不必忧心。他常常夜里被大祭司叫醒，轰到后厨去做下酒的夜宵，两个人的伙食对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那是我第一次吃小风做的饭菜，出奇的好吃。后来，他成了后厨的常客。

晚饭的时候，我们先谈论了关于沙漠金门的传闻。据记载，沙漠金门隐藏在中原西部一片荒芜的沙漠中，地理位置不详。很多人猜测沙漠金门的入口设有障眼法或者五行八卦阵一类的东西，因而很难被找到，也很难进入。

沙漠金门的组织框架严密，内部分为黑白二宫，黑宫主要从事人命交易；白宫主要从事情报买卖和商业活动。宫内由奴隶、仆人，和杀手等不同等级的人员组成，更多的细节书中鲜有记载。据我和小风猜测，这个地方的纪律必定非常严苛，等级分明，惩罚残忍，并且基数庞大。

沙漠金门的统治者被称为“沙漠王”，关于他的传说更多、也更传奇，没有一个能让人信服，基本都带有胡编乱造和夸大其词的色彩。不过沙漠金门能在十几年里迅速壮大，无疑证明沙漠王的实力强大。我对这个神秘的组织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你说，有没有人往沙漠金门送暗桩。小风忽然睁大了眼睛说。

恐怕很难成功。我摇了摇头。

这时候厨娘从侧门进来帮我们收拾碗筷，又添了四盘新鲜的瓜果，我知道她们准是为了方便探听我们的谈话才过来的。我们并没有什么机密探讨，只是聊一些没头没尾的传说罢了。

小风把话头转向了万物楼，关于万物楼的记载相对丰富了很多。相传万物楼始建于一百三十年前，最初是襄阳王为对抗德勤王设立的情报组织，后来襄阳王即位，万物楼作为王室的统治工具存在了两代。到了北平王的时代，由于万物楼吸纳了过多的江湖人士，不再适合作为王室的附属组织，因而由当时的楼主决定从此独立出来。

万物楼的历届楼主从幼时开始筛选和培养，学习各种知识，经历种种考验后才能够脱颖而出。传说作为楼主，必定无所不通，无所不精，至今已有四代。

因为万物楼在历史上曾经与季氏王室关系密切，所以我猜测王室内部和王室各分支家族里一定埋有大量万物楼的暗桩。他们对我们太熟悉了，但因为他们脱离了王室太长的时间，我们对他们又太陌生了，以至于即使他们就藏在我们身边，我们也难以辨别。

万物楼分为东西南北四楼，每一楼的楼主被称为“方”（和“大人”是一个意思，都是官职）。东楼和西楼负责买卖情报，东楼收情报，西楼放情报。南楼和北楼负责买卖人脉，南楼收人，北楼出人。

具体来讲，如果一个人走投无路、有四面八方涌来的仇家，他想保命的最好方法就是出钱把自己卖给万物楼，只要万物楼买下了他，就能够保他周全。同时，这个人也成为万物楼的所有，被刻在万物楼的花名册上，终身不能出楼。

唯一出楼的机会是有人出钱买下他，让他出楼办事。出楼办事意味着万物楼的保护随即解除，且事情没办成功不得回楼，很多人都会死在这个过程中。然而只要当初做了入楼的决定，就要有随时出楼的准备。不少突然消失在武林上的高手就是来了万物楼避难或避世，万物楼也因此收集到了不少失传已久的绝世武功秘籍。

听说万物楼处在一方世外桃源，出入口隐秘，外人根本找不到其所在。身处万物楼相当于与世隔绝，外人进不来，你也出不去，这种沉闷的氛围让很多人在此郁郁而终。

小风趁说话的功夫给我剥了四片橘子，整整齐齐地摆在盘子边缘，连橘络都剥了下去，我不爱吃这东西，觉得他口感有些涩人。他葱白的指尖沾了一些橘子汁水，我见他把手指放在唇边舔了一下，又眯着眼睛看我。我抬了一下眼睛，示意他喂给我。

其实我只是拿他开玩笑，并不是真的让他来喂我，没想到他竟顺手剥了一个葡萄珠塞进我的嘴里。他的手指上还带着橘子的酸味，混杂着葡萄的甜味一起滑进了我的口腔。我低下头，脸上有点发烫。

——《季夏札记，关于两个神秘的组织》

大漠孤月，清冷的月色投进古朴陈旧的宫殿里，一个面容俊秀的年轻男子盘腿坐于床榻之上，这人左右不超过二十岁。他双目微阖，银白色的月光笼罩在他的脸颊上，从窗外望去犹如打坐的白衣仙子。一阵风吹起了男子的衣角，他睁开双眼，一双桃花眼极为漂亮，左眼角下一颗若隐若现的泪痣带着几分娇艳。单看这双眼睛，很难相信这是一个男性。

“观星看出什么来了？”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同样身穿白衣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一点也不客气，直接坐在床榻上。

主人家微皱眉头，看了他一眼，“这么晚了，深夜闯进我的房间，你安的什么心。”

“这一批的奴隶到现在都没进场，上头催得紧，我过来向你寻个消息。”申英路顺手点了屋里的灯，这火光一燃起来，更衬得他面色黝黑，对方的脸肤若凝脂。

“天亮之前一定到了。”战小星起身走到窗边，今夜的星星很亮，但也亮不过他的眼睛。

“起卦了？”申英路挑了一下眉毛，

“不必。”战小星摇了摇头，“他们带的那些干粮也就够撑这几天了，再回不来，都会饿死在沙漠里。”

“不过说起来这几个月的天气怪异得很，沙漠里不太平。”申英路隐约还记得半个月前自己跑了一趟西域十六国的商道，回程路过黑沙角的时候遇到了大雪暴，差点被埋进雪里回不来了。

“又何止沙漠不太平，”年初瘟疫大行，年中大旱饥荒，年尾风雨急至，遇上这灾年……战小星的眸底一暗，“眼下这日子恐怕会越来越不太平。不过，你看到天上那颗星没有？”

“什么星？我不懂你们这个。”申英路立在战小星身边，比他足足高出两个头，

“或许，我们这里会来一个特别的人。”战小星的声音很轻，他嘴角勾起一个微笑，“今年的奴隶人数定然很少，能活着来这里的都是福大命大之人，你说是吧。”

申英路没有说话，他知道战小星话里有话。两个人静静地在窗边站了一会，不久风势越来越大，刮得窗户吱吱作响，战小星便关了窗子。

申英路拢了拢薄衣外套，“听说年后你要去西域。”

“嗯。”战小星低头走回榻前，

“一定要去？”申英路直觉那不是个好地方，和西域人打交道不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非去不可，非我不可。”战小星忽然仰起头笑了，“而且价格很漂亮。”

“要不要起卦算算？”申英路一直听闻战小星算卦极准，但他们认识有五六年了，他从来都没见过战小星起卦，心里实在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