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的书画课也分为初级班、中级班,和高级班。初级班练习书法、中级班画静物,高级班画人物。我对自己的绘画天赋自诩甚高,所以去了高级班。一进教室,桌面上已经铺好了宣纸,研好了磨,润好了笔。授课的老师姓陈,名笙,字清予,是一位年轻的宫廷画师。他的课堂没有固定的题目,可以随心所欲地作画。
我坐在桌前,想起第一次见到小风时的那个黄昏。落日的余晖映在他黑白分明的眸底,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是一道光,穿过了我的世界久闭的门窗。他的鼻尖小巧而精致,上面还沾着点汗珠,显得他整个人都生机勃勃,鲜活亮丽。他的唇角很薄,微笑时会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心之所念,我笔下已勾勒出他的容貌。
仔细想来,这一年,小风的容貌有几分变化,他的五官更加舒展,眉眼间的柔和也变得凌厉起来。他不再带着初见时的微笑,他的目光深沉而隐忍,专注而冷漠,我知道他有很多故事和秘密;但我并未感觉与他越来越远,相反,我竟然感到自己离真实的他越来越近。
画的是自己吗。我听到老师的声音,笔顿了一下,放在笔架上。
我和小风的容貌确有相似之处,如果捂住口鼻,只看眉眼,很多人一下子都分辨不出我们。我和小风的不同在于他的唇角偏薄,不笑的时候也有嘴角向上的意味;但我的嘴唇偏厚,显得更为严肃和成熟。但这一点不同,倒像是画工不够娴熟的我,犯下的一点疏漏。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用沉默回答了老师的问题。
以你的年纪,有这么好的画工已经很不错了。这幅画要不要留给老师?
我犹豫了一下,不是犹豫该不该把画留给他,而是在犹豫怎么拒绝他,忽然他又笑称是在与我开玩笑,不过他很喜欢这画,想回去帮我装裱一下。我看得出来他是个爱画惜才的人,于是把画双手递给他,并嘱咐他不把这幅画给其他的老师和同学过目,他爽快地答应了。陈清予不认识小风,便误以为我画的人是我自己,但是我的三位哥哥都见过小风,若是让他们三人看到了,恐怕又有不小的麻烦。
下了课,我没有在私塾用饭。马师傅接我回府的路上,我们一起在小摊子上吃了馄饨,我还特意给小风打包了一份黑芝麻的汤圆。近来小风在祭司殿的课业很多,我眼见他消瘦了不少,不由得有些担心。回院的时候,小风正站在屋外面等我,我领他进了屋,看到他脸上印着个红色的巴掌印。我喊小碧打来一盆冷水,用毛巾浸湿了以后,贴在小风的脸上。
小风接过毛巾,安安静静地坐在我书桌的对面,我见他偷偷向我这边望过来,于是挥手让他坐到我身边。我正在写老师布置的作业,小风也看得很认真,我感到他离我越来越近,甚至贴在了我的肩膀上。
你想来做这道算数题吗。我忽然转过头问他,小风吓了一跳,把毛巾掉在了桌子上,我捂着嘴笑了一下。
少爷,我看不懂这个。你教教我好吗。小风捡起毛巾,他的脸还没消肿,看上去十分可怜。
以后晚上有时间,就来我这里补习吧。
谢谢少爷。小风笑起来,得寸进尺地和我挤在同一张椅子上。
其实刚才那道古文题,我有其他的想法。小风随手扯来一张废纸,拿了另一支毛笔,在上面写下自己的见解。我看到他的字,皱了一下眉头。小风的字不太好看,大概是没有怎么写过。我用手指提住他手里的毛笔。
你想写什么字。
我的名字。小风的眼珠滴溜一转,偏头看向我。于是,我带着他在纸上写下顾、怀、风,三个字。
还有你的名字。我和他落笔在他的名字旁边,写上了我的名字。小风很高兴,把写了我们名字的废纸卷起来塞进衣袖里收好。
之后我们一起讨论了古文课的作业题目,我又教了他算术课的题目。小风很聪明,大多知识一点就通。最后,我同他描述了辩论课的题目,他沉默了一会之后这样说:
少爷,我实话实说,你不要不高兴。以我个人来看,金门之乱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我们主动提出议和。不过议和是一件好事,既可以暂时稳住西域人,让他们嚣张一段时间;我们也能借此时机休养生息,恢复国家的生产和军队的建设。彻底整顿军队里的风气,拔除隐藏在黑暗里的眼线。只要我们不断增强自己的实力,再用金钱和美女麻痹西域人的神经,让他们以为我们完全丧失了向西扩张的意志,他们就会一直维持分裂的这种状态,这种状态对我们而言是最有利的。
少爷,你放心,金门之乱这两年一定会结束。你祖父再强硬也只是在这件事情没危及到他的统治和生命之前。这些事和我们没什么关系,战争不会因为我们的想法而暂停,也不会因为死了很多老百姓而影响到当权者的判断。在这种境况下,谁能说死去一定是最差的情况呢。
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个人最接近我的想法,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小风。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个人最会宽慰我,那么这个人也一定是小风。
我让小碧把热好的汤圆端了上来,小风果然没吃饭,一会碗就见底了。再过十几天就是中秋节,听说明年以后小风就要代替大祭司来做节日的祭祀仪式,今年的学习对他来说格外重要。后来的几个晚上我都让小碧多做出了一份夜宵。
小风晚上还要陪大祭司夜观星象,所以提前和我告别,临走时他偷偷带走了几张我的草稿纸,还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只是一直对他睁一只眼闭一睁眼罢了。
在私塾的课程持续了半个月便因为中秋节暂停了,我连续三天都没见到小风。听叶德明说他被大祭司拉去集训,简直苦不堪言。直到中秋节当天的祭祀仪式上,我才看到盛装出席的小风。他当天穿的祭祀服和平日里不大一样,底色还是黑色,但细节的花纹和图案极为复杂和繁琐,他后来告诉我这衣服上画的是关于中秋节的一个民间传说。需要在祭祀前半个月,用特定的颜料亲手绘制上去。
祭祀仪式前的七天,大祭司和小风一直吃斋饭,不仅要食素,而且过午不食,这一下小风又瘦了不少。他站在高台的边上,大风吹过他宽大的衣襟,掠过他乌黑的长发。他的面色苍白,神情漠然,倒真有一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了。
大祭司则化了一个浓重的妆容,像极了深夜出行的游魂野鬼。他站在祭台的中央,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说起来我这个人不相信鬼神之说,从前府上的祭祀活动,我基本上没有参加过。若不是因着小风的缘故,我恐怕会在房间里睡大觉。
仪式进行了一个时辰,之后是宴会的时间。季礼特地过来同我说了两句话,大意是提点我在私塾要努力学习,尽量不要落课,作业要按时完成,考试要全力以赴,我一一应下。节日的气氛被仪式和环境烘托得很浓烈,我却很难融入其中,连一句祝福的话语都说不出来。
正在我为难的时候,换了便服的小风穿过人群走过来。他说祭祀仪式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晚上他不用回祭司殿伺候大祭司,想请我和他一起去赏月。于是我们趁着下人上菜的功夫就偷偷溜了,此刻正是酒桌上觥筹交错的时候,根本没有人会留意我们。
我和小风回了院子,坐在我房间的屋顶上静静地看月亮。那晚月亮很大也很圆,真的像府上的白玉碟子一般。我和小风紧紧靠在一起,秋日深夜的冷风都无法钻进我们之间。
小风,以后每一年,我们都能一起看月亮吗。我托着下巴,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少爷,以后每一年,我希望我都能陪你一起看月亮。而且是,只有我。小风转过头,我们四目相对,我点了点头。
那天本来是很美好的一个晚上,只是有件事情破坏了我的心情,让我很在意。当我和小风回到房间时,我突然发现我书桌上的物品被人移动过了。虽然没丢东西,但我确信来人在找东西,或是在偷看什么,全然没有把我这个房间的主人放在眼里。
小风说这人应当是祭祀仪式的时候溜进院子的,门窗没有被严重损毁,要么是家贼,要么是溜门撬锁的高手。此时天色已晚,不利于查找证据,我们商量以后决定暂时不动屋内的任何东西,等明天马师傅过来一起找线索,在这方面他远比我们有经验。
次日,我们和马师傅一起检查了房间。马师傅发现窗户被人用铁丝一类的东西从外面撬开了,人是从窗子进的屋。小偷既没有留下脚印,也没有留下其他痕迹,行事谨慎,以后需要多加留意。他嘱咐我不要对任何人透漏这件事,并悄悄把重要的柜子和抽屉都上锁,以此试探对方下一步行动。
因此后来陈清予先生要将裱好的画还给我时,我请他暂时替我保管。
——《季夏札记,私塾(二)》
大约未时,战小星的队伍在祥国两支小分队的护送下,由近沙泉出发向边境行进。蒙国的一支小分队先于他们而行,在前方开路。蒙国的亲王哈克特借了三只骆驼和两头牛给战小星,现下这五只畜生可是帮了他们的大忙。
沙漠金门的队伍此刻统一行动。队伍按照杀手(五人)、战小星和海心(各分得一只骆驼)、仆人和奴隶(八人+一只骆驼)、杀手(十人)、奴隶(十人+两架牛车)、杀手(四人)的形式进行排布。
顾夏和小秋在运送牛车的队伍中。杀手全部到齐,顾夏才发现他们并不是所有人都配软剑,比如走在他们前面的这一队杀手则是身背长剑。顾夏意识到这次同行的杀手可能来自黑宫不同的两个分支,他们所学的武功不同,使用的兵器自然也不同。只是自己之前见到的杀手恰好都来自一个地方。看这架势,这批人也死伤了不少。沙漠金门的杀手并不是像传说中那么坚不可摧,他们也会失败。
一路上有西域人引路,队伍在黄昏之前便到了边境。前路难行,战小星决定全员休整,明日再越过边境。海心表示入夜后,他会派一组杀手先行越过边境探路,得到消息后,再确定明日的出发时间和队伍的组织情况。蒙国和祥国的军队没有送走战小星,不敢私自收队,于是所有人在边境安顿下来。
“顾哥,我记得过了边境,进入沙漠之前有一片无人区,那里的环境和沙漠差不多,都是沙子路。来的路上走了大概两天,这段路程是不是王室最好的狩猎区?”在房间里吃晚饭时,小秋靠着顾夏低声耳语,
“我们要在进入沙漠之前甩掉他们,否则他们会跟着我们离我们的老巢越来越近,这是绝不能发生的事。”
“0733!”
“在!”顾夏立即放下碗豁然起身,碗里的米汤水洒出来溅在他衣领上。
“到伙房来。”仆人老爷喊了一句,小秋皱了一下眉头,似乎有些担心。顾夏拍了拍他的肩膀,跟着仆人老爷走出去。
另一边海心的房间里,一位杀手肃立在他身边,正在低声和他说些什么。
“0733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你们两个盯着他吗。”海心一路上焦头烂额,原本早已把顾夏这个奴隶抛在了脑后,但刚才手下来汇报在队人员时,他马上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0733这批奴隶不是在敌人第一波进攻时,被遗弃在近沙泉了吗。
“前面的队伍没有甩掉他,我们负责扫尾的时候发现他自己跟上了队伍。从近沙泉一路到宛窟城,路上走的很顺,没有走错路,也没有绕路。到了宛窟城以后,他还救了一个奴隶。后来被我们一起带回了扫尾队伍。”杀手低着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