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过后三日,我去看了季冬。他是幽王府内部斗争的第一件牺牲品,在没有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之前,永远地失去了保护自己的能力,多多少少我也要为此负一点责任。进季冬房间的时候,他正在喝药。下人喂他一勺,他皱着眉饮下半勺,大概是汤药太苦了。
四少爷。房里的下人向我请安,我点了一下头对他说,把药给我吧。他把汤药递给我,然后退到一边去了。季冬见了我,身子往后缩了缩,我继续给他喂药,他竟把汤匙里的药一口咽下了。这么怕我吗。季冬咬了一下嘴唇,身子向后一倾迅速摇了摇头。
季冬,这个世界是很冷酷的。你可以怕我,但我很希望除了我以外,你可以不害怕任何人和事情。末了我把碗放在一旁的桌上,身子不由得向他靠近了一点。他的手指忽然擦过我眼下的伤口,他小声地问,哥哥,疼吗?我愣了一下,只是说没关系的。
季冬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哥哥,我也是的。我读到了他的话,对于中毒这件事,对于不能习武这件事,季冬告诉我,他没关系的。这让我和眼前的人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连结感,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他是勇敢的。我告诉季冬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就让身边亲近和信任的人递消息给马师傅,我会尽力提供帮助。早前叶德明说季冬需要多休息,所以我在他房间里逗留的时间不长,待他睡下以后我就走了。
中秋过后私塾复课,季敏约了我课后见面,我想她将同齐王远去边境,此去不知是何时能归,于是应下了她。下课后,我和向岚说自己还有些问题想请教老师,让他一个人先走了。我独自一人去见了季敏,季敏见了我面露喜色,她大概是怕我还在记恨齐王府,而不愿意来见她。我走近了以后发现季敏怀里揣了一只白鸽。
季夏,我养了两只沙漠鸽,这一只留给你。你听我说,我是有私心,不过最重要的是我担心皇都和边境的形势。有些话你我不必言明,各自心里都清楚,这只鸽子可以用作传信。我的意思是,你不一定要给我传信,但所传之言定尽为真;我亦是如此。我希望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情,这两只鸽子可以带来救命的讯息,你能答应我吗。季敏的话说到最后已经变成了一种恳求。
季敏,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齐王的意思。这鸽子通体雪白,瞳孔血红,爪子是金色的。我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头,她性子温驯,只是垂了垂头。
有区别吗。季敏闷声说,我从她手里接过了白鸽。我会帮你照顾她,直到你回来。
季夏。季敏的眼睛蓄了一点泪水,她吸了吸鼻子,谢谢你,谢谢。我相信你。
季敏,此去边境,路途遥远,一切小心。
我不方便在院子里养只鸽子,回府后我把她带去了小风的会贤阁。小风听了鸽子的来历,不情不愿地把鸽子捞进了怀里,仔细打量了一番说能卖个不错的价钱。我知道他只是说笑而已,不会真的把鸽子卖了。
齐王离京,名头是支援西域战事,阵仗搞得很大,很多王室子弟都前去送行,父亲以府内琐事众多为由并未出席。我知道中秋节的事情让他颜面尽失,他必定心里很不痛快。我私下询问马师傅中秋宴会上那杯毒酒调查的结果,马师傅说具体调查未经他手,不过调查已经结束,父亲私下见过了季春。虽然不知道父亲对季春说了什么,但这件事也就不咸不淡地揭过了,没有人再提起。因为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幽王府还有一件大事。
季礼已经十八岁了,早已过了娶妻的年纪,此前他一直推脱,父亲没有勉强他。然局势变幻无常,为了稳定自己在朝中的势力,去年父亲给季礼谈妥了一门亲事,后来怡王离世,这事情也拖了下来。不过不能一拖再拖,父亲决定赶在年底之前,低调地把婚事办了。季礼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什么发言权,父亲定下的事情,没有回旋的余地。
府上要办喜事,加上入秋以后天气转冷,裁缝抽了两天的时间上门给大家量体裁衣,到了我这儿,裁缝没来,小风倒是来了。少爷,可让我得空见了你。他最近在和大祭司筹备喜事,我们每次见面都顾不上多说几句话。小风一边与我量尺寸,一边同我说因季礼娶亲的缘故,府里要新来一批下人,他准备趁这个机会安插人到季礼和季春的身边。
好,你去办就是了。我听了小风的话,心里很高兴,因为他终于开始和我商量这些事情了。以我们目前的能力,暂时无法在父亲身边安插自己的人。季礼一向唯父亲是从,把人放在季礼身边,既能掌握他本人的动向,也可窥见父亲的想法,可谓是一举两得。季春是府里最不稳定的因素,我们要尽可能地掌握他的动向,防止被他搅得措手不及。
少爷,我这次亲手给你做衣裳,你有什么要求尽数告诉我。小风很快把话题扯回来。
没有,你看着做吧。尺寸量完了,小风拿笔认真地在本子上记录。
仪式的时间定下了吗。
十二月初四行礼,这段日子可有够忙的了。小风长叹了一口气。阿俊哥约我们后天在周家见面,恐怕你只有一个人去了。大祭司最近看我看得紧,他年纪也大了,经常老眼昏花的,很多活要我上手才放心。替我给阿俊哥和向岚带好,因为毒酒的事情,他们大约很担心你在府上的处境。小祭司!屋外有人在火急火燎地找小风,他只能拾掇东西和我告别了。
我们在周家主要谈论了三件事,一是王室近期的动向,二是向邵文回朝的时间,三是季礼娶亲的事情。祖父生了一场小病,季宁又是送补品,又是送字画,眼见比怡王病重时要上心很多。向岚说照这个形势下去,季宁大概第二年就可以继承怡王的爵位。按照惯例,季宁至少在怡王死后的第三年才可以被受爵。只是看他讨好祖父的程度,多半离拿到实权的时间不远了。
向邵文拟于十一月底抵达皇都,平靖公主已经开始盘点府上的相关物品。不过向岚倒是对他父亲即将回府的消息不甚在意,他说向邵文回来以后,他就没有这样的自由了。向邵文管他们三兄弟很严厉,最不喜欢向岚朝着平靖公主撒娇的样子。加上向岚的两个好友,我和周俊驰,都和将军府的对头幽王府沾亲带故,向岚虽说不在意他父亲的责骂,但他多少还是怕向邵文的。说到这会,向岚把手边的锦盒推到我的面前,给你的。我打开锦盒,发现里面竟然是一盘乌金丝。你从哪儿弄的。
从我二哥那儿要来的,我们统一了战线,先搞定向峰再说。向峻不是老大,不解决向峰,他屁都没有。
你就不怕向峻反咬你一口。周俊驰一皱眉头。
他敢咬我,我就弄他。向岚的杏眼里透着一点阴狠的神色,他越长越像平靖公主,而眼中的神色也渐渐有了向邵文的味道。
谢了,向岚。向岚听到我的话,嘴角倏地勾起一起笑意,和我客气什么。
我们又聊到季礼将要迎娶的对象,对方是听涛阁大学士常佳的小女儿,年十五,温柔端庄、知书达理。常佳是听涛阁的首席大学士之一,专攻礼法,在王室和祖父面前都很有面子。父亲搭上常佳这条线也是在为日后铺路,王室重礼法,但礼法也有不少空子可钻,这其中道理最清楚的就是常佳了。父亲精于算计,不做亏本生意,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根据情报,季礼要娶的这个常佳的小女儿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并无特殊之处,于幽王府内的局势变化无甚紧要。
——《季夏札记,战线》
歌舞宴第一日晚,芍药姑娘无意中提及想看烟花,于是韩真让人从库房里拉出了过年剩下的烟花,芍药姑娘单单选了黄色的放。陈启文说因宴会期间要控制进出松林的人,所以蓬莱客的姑娘不必着急返回临江,等到宴会结束再走也不迟。芍药姑娘听到陈启文的话只说让付钱的人佣金照付,她们多待几天自然是没什么。这事就这样定下,芍药姑娘等人依旧住在临秀阁。
歌舞宴第二日,芍药姑娘循例只唱一首歌,得到满堂喝彩后她退到台下组织其他节目。经过这四天,不少人都想着这一趟松林来得极值。不仅吃得好、睡得好,而且有热闹看,陈启文也不似传说中那样蛮不讲理、凶残任性,相反是君子如玉、温文尔雅。看起来传言都只是传言,万物楼也没有传说中那样可怕。但有一个人可知道这就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芍药姑娘正在临秀阁前看金鱼,戚夫人领了一个瘦小的婢子走到她跟前。
“姑娘,这就是修补衣裳的任十。任十,过来给姑娘行礼。”戚夫人招呼酸枣。
酸枣走到芍药姑娘面前才敢微微抬起头偷偷打量她,真是一张好漂亮的脸。酸枣舔了舔嘴唇,低头小心翼翼地道,“芍药姑娘好。”
“好。”芍药姑娘点了点头,“正好房间里的花有几枝需要修剪,你同我一起走吧。”
“是,姑娘。”酸枣想能被芍药姑娘看上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她跟着芍药姑娘回了房间。
“看到窗台上的花瓶了吗?把枯了的花丢了,再看着添些新的来。”芍药姑娘一边扔了一块新的熏香进香炉里,一边对酸枣说。
“是的,姑娘。”酸枣皱了眉头,她可不懂花,只能硬着头皮做了。
“听说你是和你哥哥一起来的临江。”
“正是。”酸枣看这花瓶里的花很是新鲜,有一、两枝卷了边、变了色的,她都不舍得扔;芍药姑娘的吩咐不可不做,酸枣不懂花束的配色,索性把花都给扔了。
“你哥哥叫什么名字?”芍药姑娘正在沏茶。
“任九。”酸枣额前渗出点汗珠,不知怎的她还有点害怕眼前这个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