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错过了季乐和向峻在冀王府上对峙的好戏。听季乐说向峻在冀王府看到他时,脸黑得像糊了的锅底。再看到季宸已经恢复如初,向峻更是将手骨捏得咯咯作响。不管怎么说季乐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稳如泰山地接过了向峻抛来的眼刀,并主动解释自己沉迷医术已久,这一次疫病突袭,他便在府中研究解决之法,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终于悟得了这一纸药方。
面对季乐的胡诌,向峻不敢拆穿他,季乐既然找到了解药,也一定了然了疫病的真相,向峻只能暂且咽下这口恶气。向峻带来的太医院的医官也傻了眼,这和他们先前得到的药方并不相同,可确实也是解决之法。他们一方面感到羞愧,一方面感到担心。向峻大人交代给他们的差事,他们办砸了。
季乐手中的药方得到了太医院医官的认可,又救了冀王府上下十余条人命,我们先向峻一步解了疫病之危。这不仅能早一步救皇都的百姓于水火,而且更断了向峻以解药为饵、赚取暴利的念头。不用季乐说,我也知道向峻定是气得不轻。
这一次还要多谢二哥的帮忙。
说什么帮忙,只不过替你们出面杀一杀向峻的锐气。不过就算你们没有出面,我想向峻多半也能猜到是你们在背后出谋划策。这一次惹恼了他,往后要多加小心。
倒是拖累了二哥。
在向峻这一单事情上,我们,包括父亲都是站在同一战线的。过不了几日我也要离开皇都去平昌办事,可以借此机会避一避风头。反倒是你们留在皇都,就在向峻的眼皮子底下,他若想对你们不利,可是轻而易举,一定要小心行事。
多谢二哥提醒。我又与季乐寒暄了两句才送他离开。季乐解决疫病一事有功,季宁封了他一个小官,让他独自去平昌办事了。
在父亲的主张下,季乐的药方得以在民间推广,加上小风开出的药方中所涉及的药材皆在市面上流通广泛,并没有难得之物。所以大约五日后,皇都受这场阴谋的影响已经逐渐消退。不幸的是周俊驰的父亲却在这场“疫病”中离世,周伯伯的身体一向不硬朗,经不起拖延。他虽然不是向峻直接害死的,却因向峻的一己之私丢了性命,这样的人在皇都里绝不是少数。
父亲知我与周俊驰一向交好,派我代表王府去周府悼念。周家的生意在皇都不算大,也绝不算小,前来悼念的人装了大半个院子。周俊驰带着弟弟妹妹站在一旁,他身边还站着个眼生的女子,该是周俊驰的长姐。
众人依照规矩鞠躬、敬香,也对着周家的子女说一些安慰的话。周晋在院里接待重要的客人,面色凝重地与之交谈。平日里最闹腾的周俊骢哑了火,乖乖地站在周俊驰的身边,忍着泪、皱着鼻子,腰板挺得很直。
周姝无声地落泪,哭成了一个泪人。可却是个极漂亮的泪人,白净的小脸埋进毛茸茸的毛领子里一大半,一双漂亮的眸子含着盈盈水光,泪湿了她黑长的睫毛,泪珠挂在上面,风一吹就散在空中;红色的眼尾像是上了一层淡淡的眼影,衬得人娇俏。在场的人都会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人多的时候,我不好上前与周俊驰说话。等晚些时候,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与周家亲近的长辈时,我走到周俊驰的身边,捏了捏他的肩膀。在这个时候,有些话是不必说出口的。周俊驰朝我点了点头,让长姐带弟弟妹妹进屋去了。
父亲的事情,我心里早有预料,他的病拖拖拉拉这么多年,或许也是一种解脱。周俊驰突然压低了声音,可是没想到这场疫病另有隐情。周俊驰又不傻,我们都看出来的事情,他大概也猜到了七七八八。
我点了点头,算是对他的猜测表达了认可。然后我在将军府送来的挽联前停了下来。有些人的表面功夫,确实做得甚好。
周俊驰的眼神一闪,三天以后,北城林溪茶室,我们二人谈谈。周俊驰说的这个林溪茶室是年初才开的,听说环境清幽,但价格昂贵,赶上过节和疫病的事情一闹,客人并不多,是个说话的地方。不过,周俊驰选这个地方,还有另一番心思。
到了林溪茶室,我才知道这里有一位女主人。在竞争激烈有规矩众多的皇都里,女子做生意并不多见,而这位茶室的女老板也与众不同。我一进茶室,便见到柜台后面站着一位穿素衣长袍的束发女子,她的年纪在四十岁上下,看上去很严肃,更令人惊讶的是这还是一位练家子。
主人家对我说约我的人在左手第二个包间等我,我道了谢,走了两步到了包间前面。包间右侧端端正正挂着个牌子,上面写有“水云间”三个篆刻的小字。我推了门进去,周俊驰盘腿坐在桌子后面沏茶。来了,过来喝茶。我关上门,脱了鞋子放在一旁,走到周俊驰身边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上等的临江红茶。
这里的主人家叫苏琴,是我二叔的朋友,也是落霞剑派长辈;她还是荷花坊的新主人。周俊驰一说这话,我明白过来。之前小风托他打通荷花坊的关系,没想到这事竟然还真的办成了。不过我对苏琴的身份和意图也有几分担忧,周俊驰看出了我的疑虑。
苏琴阿姨来皇都是为了查万物楼。万物楼是江湖上影响力最大的组织之一,近几年因内部的楼主之争在江湖上掀了不少风浪,江湖各大门派都如履薄冰。据传万物楼在皇都有一个情报中心,苏琴阿姨正是奉落霞掌门人之命来皇都调查此事。
根据她掌握的情报,她基本已经把这个情报中心锁定在了天香楼。她知道我们有意通过天香楼查向峻,而她要查万物楼。我们的目标一致,所以由她出面先盘下了荷花坊。我二叔是神峰剑派的内门弟子,与苏琴阿姨是同辈,而且相识甚早,此一事也是她先联系的我们。二叔和苏琴阿姨的关系不在明面上,向峻查不到我们头上。
我想了想这也算是机缘了,这其中有利益也有人情,虽然算不上十拿九稳,但总也是铺上了一条路子。多谢阿俊哥。
回府以后,我就同小风说了林溪茶室的事情,他心情不错,说我们又有同盟了。然后他丢了一张请帖给我,将军府送来的,说是过两日请你到府上一叙。
这怕是鸿门宴。我接过请帖,翻看了两眼叹气说。
你自己多加小心。现如今小风也是府上堂堂的祭司大人,不好随时跟着我满处跑,我心下了然,准备只带马师傅一人赴约。
做足了心理准备,我就去了将军府。这一天的将军府和我上一次来大有不同,府上的女侍婢变多了,而且腰间都系黄色飘带,我近乎以为自己误入了天香楼这样的歌舞坊。还没入门,我就听见厅里有人在说话,是个好听的声音,却也极陌生。你说你担心你弟弟身上的毒让人解了,我今天倒看看他是真傻还是假傻。
我走到厅前,嗅到一股浅淡的桂花香,我抬头一望,一穿黄色长袍的年轻男子竟坐在主位之上。他手里握一把纸折扇,上面画了一只桂花。在我看向他的时候,他也看到了我。在那个瞬间,我直觉他向我投来的目光里满是惊讶和敌意。哪怕只有那一瞬,我也感受到了。
随即这男子又笑了,你这双眼睛长得真像一个我极讨厌的人。这样的话对于初次见面的人来说实在是不礼貌,这人说出来却有理所应当的意味,合该这世界就该围着他转一样。
我抬脚走进了厅里,有下人将我引到了位置上,我对面空着一张桌子,正前方坐着黄衣男子和向峻。向峻为对方斟酒并说,这位就是季四公子,季夏。
向家二少爷今日请我来,不会是想介绍我与天香楼背后的主子认识吧。我记起了这股桂花香,我曾在天香楼闻到过。向峻有一时愣神,而那黄衣男子倒是满不在意。
向峻找回自己的声音,请你来,当然是因为你与向岚多日未见。我怕他思念你太甚,坏了身子,这才请你来做客。随后向峻喊管家向竹带向岚过来吃饭,并示意我身边的下人给我斟酒。没有多久,向岚跑了过来。在看到向峻的时候,向峻又猛地后退了两步,一屁股摔在地上,捂着脸大声哭了起来。是真哭了起来。向竹又哄着又拉着,终于把向岚从地上弄了起来,带他到位置上坐好。
向岚,看看谁来看你了。向峻居高临下,带着笑声问。向岚听到他的声音,身体不停往后缩,一阵大喊大叫地抱住了身边的向竹。向竹许是可怜他,便抚着他的后脑不停安慰。
看起来是怕你呢,黄衣男子笑,然后伸手打了个响指,接着厅里便涌进来十几个衣着艳丽的舞女,六个去了向岚那边,将他团团围住;四个贴来了我这边;还有两个则去了向峻和黄衣男子的身边。
我握住了舞女伸向我腰际的手,对方似乎有些吃惊,以为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公子。来回拆了几招以后,我就听到黄衣男子说,退下去。我身边的舞女立即散去了。季四公子和传闻中略有不同,百闻不如一见。黄衣男子举起酒杯微微一笑,他的姿容美艳,向峻凝视他的眼神都难得地带上了一点妄念。
再看向岚,他脸上脏兮兮的泪水已经让美丽的女子捧着他的脸用手帕擦去,他左搂右抱地依偎在温柔乡里,一点也不见往日里少年的意气风发和壮志凌云。我听着向岚一脸天真地喊着姐姐别走,姐姐抱着我,姐姐让我亲亲,我真希望他是真的傻了。若不是痴傻了,向岚怎么会成了这副模样;若不是为了逃过向峻的囚禁,向岚又何苦受这样的委屈。然而这还只是这场宴席的开头。
我配合着向岚的表演,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时,向峻吩咐下人上菜了。随着下人将桌子摆满,我闻到一股腥味。我发现向岚面前所摆放的竟然都是生肉,甚至还有不知哪里来的动物血液。我飞给向峻一记眼刀,向二少爷何故至此。
你说呢。向峻冷着声音回答。
季四公子莫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对你来说那是一盘生肉,而对于现在的向岚来说,这说不定也是人间美味。黄衣男子笑着,语气就像是在说这盘菜很好吃。我忽然想到了小风,这男子身上的气质和几年前的小风如出一辙。
正在这会,向岚已经将一杯暗红色的血液饮入口中,还舔了舔嘴唇以表回味。你看,黄衣男子扬了扬下巴,还没告诉你们,这是刚从死人腕子上割下来的血,还是热乎的。向岚为了不露出破绽,对这些话置若罔闻,依旧把血水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灌。我的喉头一紧,微微垂下了头。
别愣着,我们也开饭。黄衣男子神色如常,一边喝酒一边夹菜,胃口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我也只能客随主便地吃起了桌上的菜肴。季四公子果然豪爽,既然四公子不喜欢美女佳人,可喜欢玩游戏。
我说不喜欢,不想玩,公子可会应允?
四公子是聪明人。若是你和那个人没有这几分相像,说不定我还会喜欢你。今次的赌注由我来定,多的我不要。如果四公子输了,我只要你的半截手指。忽然我面前飞来一把扇子,我弯腰闪躲,避开了这一击,而这把扇子绕了一圈又飞回了黄衣男子的手里。
看到这里,我几乎可以肯定这男子和小风出自同门。我的眼皮一跳,心道不好。可毕竟后退无门,只能前行。我镇定自若地看向对方,那么公子的彩头又是什么呢?
你想要什么?黄衣公子轻轻摇扇子,半张脸隐在扇面里。
我也要你的半截手指。我的话一说出口,向峻的脸色就变了,他大概觉得我胆子大的不要命了,可要命怎么能和这种人搏。
好,很好。我越来越期待和你交手了。黄衣男子站了起来,我眼前一花,他就到了我面前。他比我高一些,人也很瘦,皮肤非常白。桂花的香味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离得近了,熏得人头晕。
黄衣男子从袖子里掏出一副竹简做的牌,牌面上写有一到九的数字,其中二到八分别有两张,而一和九分别有三张,一共二十张牌。现在,我们把牌,交给向岚。黄衣男子转身,一松手,把牌扔在了向岚的桌上。向岚缩了缩身子,握住身边一个舞女的手。
这舞女捡起牌,把牌塞进向岚手里,乖,听哥哥的话,一会姐姐给你亲亲呢。向岚看向舞女,发出痴痴的笑声,然后伸手握住了牌。
黄衣男子蹲下身子,与向岚平视。现在,我们来玩一个游戏,游戏的决定权在你。你来给我和四公子发牌,所有牌发完后,手里牌面相加数字大的为胜。输了,可要留下半截手指了。我的心一沉,这不是在试我,这是在试向岚,而代价是我。
平局,是最不能出现的结果,一个疯子能把一副点数相加为一百的牌正好分给两个人吗?不能;弃权,是最不可信的结果,一个听话的乖小孩,会在关键时刻违背长辈的意愿吗,不会。所以我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人要失去半截手指。
黄衣男子能够作弊的手段太多了,牌由他提供,人由他控制。如果向岚不装疯卖傻,他一定会输;但倘若向岚要让人相信他是真的痴傻了,我一定会输。我最后一次握紧了我双手的拳头,黄衣男子和向峻不仅是在试向岚,更是要让我恨向岚。
但是,我不会。这是为了最后的胜利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季夏札记,鸿门宴》
比武招亲第二轮的名单如期张榜公布,林怀英和宋文星的名字赫然在列。陈启文的这些徒弟都是头一次用自己的名号行走江湖,不是万物楼的人,看不出门道,林怀英索性用了真名。
“看了吧少爷,我说你一准能过。”顾夏乐滋滋地对着战小星说,
“别说了,快回去温书吧。等会儿,咱们先去集市上买几本书。”战小星装模作样地说,专门说给那些跟踪自己的人听。
装模作样一事务必得贯彻到底,所以战小星真的拉着顾夏去集市上买了几本关于当地历史的册子。林怀英坐在酒楼一层喝茶时,正碰上这主仆二人从门外进来,战小星走在前面,顾夏拎着五本捆成摞的书走在后面。
“宋公子?”林怀英忽然开口叫住了战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