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为周姝应当被牺牲对吗?
对。
小风答得很痛快,没有一点犹豫。他察觉到我不开心继续说,这是牺牲最小的方法。况且这份筹码不一定有利于对方,反而会有利于我们呢?
她应该被利用吗?
对。难道不对吗?小风看见我锐利的眼神,舌头突然转了弯。小风的眼里有一点茫然,利用,或许在小风眼里,这不是一种利用,他只是把一枚棋子放在了合适的位置。他有错吗?他没有错。只是我想让他明白这世上的人不是棋盘上的棋子,他们不是死物,是活生生的人;人心,是布局中最难以计较的变数。
小风,每一个人都有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利,你有没有想过周姝不愿意。我不忍看到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被送进高墙绿瓦的王宫内院,不愿看到一个生动鲜活的生命被阴谋算计逐渐榨干、成为一具行尸走肉,我不想看到另一个我,我不想看到另一个你。
小风那一点不解化成了震动和不安。少爷有恻隐之心。
是恻隐之心,亦是人心。小风,我没有信心解决眼下的困境,但我要让周俊驰知道我没有放弃。这是我的心,也是我的道。若非如此,你当真认为日后他还会与我们戮力同心吗?那是他的亲生妹妹,他一心背负家族的使命,把家人的生命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你想一想,若有一日,他和向岚背弃我而去,你还会像今日一样信赖周家、不与其生隙吗?
小风的眼皮一跳,动了动嘴唇。我把拇指覆在小风温热的眼角以作安慰,有一句话我始终没有说出口,因为我不敢说。我很清楚地明白,小风的这颗心此时此刻是因为我才变热的。我希望,如果有一天,即使我不在了,他的心依然可以感受到温度和情感,他依旧可以感受到快乐和满足。他能够学会宽容,能够被原谅;能够学会爱,能够被爱;能够知人心,懂人性,将其为己所用;如果我无法护他一世,我应该教会他那些陈启文从来没有告诉过他的东西,至少,我也要让他成为一个完整的、可以哭可以笑的顾怀风。
——《季夏札记,人心》
因有顾夏的引荐,文怀玉一进城就被崔月华的人秘密地请了过去。崔月华探得文怀玉只身一人进城,除一把佩剑,一匹黑马外,没有带多余的东西,便对他有了几分好感。等文怀玉真正站在她面前,崔月华恍惚了。饶是有一定阅历,崔月华也没试过在短短三天内见到三个美男子。
文怀玉穿青灰色长衫,背一把纯黑色长剑。剑虽有剑鞘,但掩不住傲人的剑气。他身材高大、面容清冷,又举止沉稳、彬彬有礼。被巫蛊族人带进地道时,文怀玉要矮着身子,才能保证不碰到顶上的墙灰。而即使他低着身子,他的头也未曾垂下,他的一双眼依旧目光炯炯地平视着前方,未见一丁点的不安和疑虑。
“你就是文怀玉,只身入我锦城,所图为何?”崔月华先是试探,
“我此行对巫蛊族和大尧族人未有敌意,只是遵师命来要一样东西。”文怀玉果然如实说出自己的来意,没有丝毫隐瞒和粉饰。
“你想要我族的金樽如意盏,你又凭什么来换?”崔月华一挑眉,看向文怀玉。
“我知道有人深入锦城,欲将巫蛊族纳为己用,我可解巫蛊族燃眉之急,替你们驱逐敌人。用一物换一城之安,还请圣女斟酌。”文怀玉打的正是这份主意,所以从一开始,他根本不着急离开上都。反而是等到林怀英把人马都调动齐了,他才用障眼法,一路从上都赶过来替巫蛊族解围。不过他拿不准的是巫蛊族人的态度,这本就是一场豪赌。
崔月华笑了,她一笑文怀玉的天真,若是没有前人为文怀玉铺垫,她定然是不会因这人的一面之词冒险将金樽如意盏奉上;她二笑文怀玉的坦诚,从这不露心机的真诚中,她看到了文怀玉的自信和魄力。
“那么文公子要如何替我们驱逐敌人呢?”崔月华问了,
“一人,一剑,足以。”文怀玉一字一顿地说了六个字。崔月华愣了一下,她想过文怀玉会这样说。只是当文怀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还是被震住了,她看到的是这个年轻人一往无前的决心和必胜的把握。
“好。若你当真能一人之力保锦城之安,我当将金樽如意盏双手奉上。”崔月华此话一出口,吃惊的人轮到了文怀玉,他面上没动声色,可心里也觉得对方答应得过于痛快了。
“怎么,忧心我答应得太快了?”崔月华不打算对文怀玉有所隐瞒,
“不是。我想圣女已对我有所了解。”文怀玉入锦城,连林怀英的人都没有惊动,崔月华却能准确地找到他,引他前来见面。这证明崔月华掌握了文怀玉的行踪,并且知道文怀玉有能力对抗林怀英。文怀玉一细想,就知道有人在暗中替他牵了线。
“不错,在见你之前,我见了两个人。一个是金樽如意盏的主人,一个是把你引见给我的人。他们于我有恩,又告诉我你可解锦城之危,若我将金樽如意盏交予你,可保一时平安,于是我一直在等你来。”崔月华把实情悉数相告,这也是战小星和顾夏的应允。
文怀玉眼神一烁,“是他,果然是他回来了。”
“那么文公子,你我的盟约就这样定下了。”崔月华举起手中的酒杯。
“是。”文怀玉一伸手,便将石案上的酒杯吸到了手边,随后一饮而尽。
时间调回当下,此时此刻林怀英正与文怀玉相对而立,面面相觑。
“你来的可真是时候。”林怀英握紧了手中的铁折扇,
“你来的已经不是时候了。”文怀玉比林怀英高了足足半头,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林怀英,一双凤眼低垂,带着不容置喙的凌厉,“金樽如意盏已经不在锦城了。”
为了以最快的速度逼退林怀英,文怀玉提前与崔月华商议,由巫蛊族人将金樽如意盏送出了锦城。一旦锦城解围,他们就会把金樽如意盏带到文怀玉指定的地点。这样一来,失去金樽如意盏的林怀英,就不配再与文怀玉正面为敌了。
林怀英的手背青筋爆露,几乎要把手里的铁折扇捏碎,“文怀玉。”
“退罢。还是,你想再输一次。”文怀玉抬起手中的黑碧。
“是。我输了。”林怀英微闭上眼,“宋文星是你的人。”
“不,我不认识宋文星。你也没有输给我。”文怀玉把手往后一扬,收起了黑碧,“他回来了,你们应该已经见过了。”
没有名字,只有称谓,却都知道指的是谁,林怀英的脸色已经像糊了的锅底一样难堪。他也曾嘲笑秦怀芳的不自量力,如今吃瘪的轮到了自己,这滋味可真是不好受。此时文怀玉已经迈出了厅堂。
“你还不走吗。”文怀玉皱着眉回头,
“与,你,无,关。”林怀英咬牙切齿地说。
崔月华没想到事情竟会这样结束,她都已经准备好大动干戈了,最终却一点血腥儿都没沾。除了文怀玉刚刚打碎了的一扇窗子,巫蛊族几乎没有一点损失,这婚事似乎也可以接着办了。其实这就是崔月华不了解林怀英的地方了,林怀英这人自负,也好面子。今晚阵仗闹得这么大,他被人当面抢了功,方才他恨不得挖条地缝把自己埋进去,自然不想再闹事。
另一面,站在客栈池塘边喂鱼的顾夏忽然大笑,把在房檐上观星的战小星吓了一跳。战小星飞下房檐,拍了拍顾夏的肩膀,“想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想到林怀英吃瘪的那副样子,应该蛮好笑的。”顾夏收起未及眼底的笑容,放下鱼食,往屋里面走。
“是吗,你们是什么关系。”战小星跟了上去,
“仇敌,不死不休的敌人。沙漠金门和万物楼,难道不是吗?”顾夏拍了拍手上残留的鱼食的残渣。
“是,是啊。你不说,我不问,就当全不知道。只不过,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我讲个故事。”战小星和顾夏已经走进客房。
“既然是你讲,我自然是要洗耳恭听。”顾夏点了灯,在窗边坐下,又伸手推开了窗子。
伴着夜风和蝉鸣,战小星的声音从顾夏耳边传来,“十四年前,我父亲突然身亡,接着我和我二叔被沙漠金门的杀手追杀,最终在怀城走散。我被沙漠金门的人带走,二叔也自此音信全无。”
顾夏一边听,一边倒了两杯茶,把一杯推到战小星面前,战小星抿了一口茶水继续说,“沙漠金门的杀手并没有杀我,他们把我带回了地下宫殿,然后,我成为了阿鼻殿里的一名学徒。”
顾夏听到这儿已经咂嘛出一点不对的味道,照理说,沙漠金门收人都应该从奴隶做起,最不济也应该从仆人开始。而战小星显然与众不同,他从学徒做起,这意味着他从一开始的地方就与别人不一样,他是被选中的人。
“对,我是被选中的人。但我也是最近才明白,我是怎么被选中的。”战小星撇了撇嘴角,“我在沙漠里的日子比大多数人都要舒坦;于是我有了很多闲工夫来思考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我只有两条线索,我父亲的死,以及我二叔的下落。”
战小星低头喝茶,饮罢,顾夏替他添了茶,并没有插话。正值夏夜,星夜绚烂,每颗星星的位置都依稀可见。战小星抬头看向窗外的星子,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中,“我见过父亲的尸体,记忆犹新,他前额的那处打击伤是致命伤。我记得那个伤口很特别,不是随手可见的、普通的器物造成的。我一直在找这件凶器。虽然很多人都听说过金樽如意盏,但却不知道他的形状,更不知道他的来历。这也就是我为什么找了这么多年,才有了眉目的原因。”
顾夏一想,在他所掌握的、万物楼内浩如烟海的藏书中也确实没有相关的线索。如此想来,金樽如意盏确有几分神秘,或许这也是陈启文想得到他的原因。
“我最初是在西域十六国祥国的一本民间话本里发现了端倪,而后我派人将祥国能找到的书全部拓印了一份给我。不管是市面上流通的书籍,还是个人私藏的禁书,只要能找来的,我都收下了。我用了四年的时间,终于在其中找到了金樽如意盏的来历。”
顾夏也不禁感叹战小星的耐心,这也是他在沙漠里过得太舒服了,大多数人连生存都成问题,哪有这个闲情雅致。
“金樽如意盏是从沙漠的地下宫殿挖出来的。”战小星眨了眨眼睛说,顾夏端着茶壶的手一顿,“我也很意外,并且对地下宫殿的由来产生了怀疑。不过眼下的事情和地下宫殿没有太大的关系。”
顾夏接着倒茶,然后举了一下茶杯,示意战小星继续说,“因为得知了金樽如意盏的来历,我父亲的死,和我二叔的失踪就可以衔接在一起了。因为我二叔是一个古董收藏家。”
顾夏恍然大悟,“对,是我二叔杀了我父亲,然后带着金樽如意盏跑了,一路跑到了最南面的锦城。其实,我猜他是想带我一起走的,可惜没有成功。”
顾夏没有说话,继续低头喝茶,“你也不用太替我难过。我已经知道是我父亲把我卖给了沙漠,这就是我被选中的原因。我二叔大概是无意间提前得知了这个消息,于是一气之下,错手将我父亲杀死了。后来他想带我跑,又没有成功,所幸干脆装死不出现了。他是为了维护我父亲在我心中的形象,他是为了保护我。”
不过,战小星的二叔并没有打算隐瞒战小星一辈子,所以他帮助大尧族建立巫蛊族,又以金樽如意盏为饵,引战小星前来解密。只要战小星没有放弃追查,就一定能找到答案。一年前,战家二叔自知大限将至,再一次引战小星来锦城,可惜阴差阳错,他们并没有相见。这一次,战小星心知肚明,他见不到他的二叔了;不过他的二叔已经把答案留给了他。
“他为什么把你卖给沙漠。”顾夏想战小星的父亲不会是无名之辈,否则沙漠金门也不会给战小星特殊的待遇。那么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把自己的儿子卖进一个暗无天日的地牢。
“因为他孟天说,这是我的命。”战小星低头笑了。
孟天。顾夏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是二十年前江湖上最如日中天的人,他不会武功,只用一支笔走天下。他是一个相士,据传能占天下众生万物,只要有生辰八字,他能看到你的一切。他说,这是战小星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