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应该八九不离十了。对方如果不动手,赵珂倒是没那么快想到他头上去。”顾夏把半张脸掩在茶碗后面说。
“你说有好戏看,就是这事?”阿杰不解道,他不知剑阁失窃的细节,和落霞山的人一样认为是万物楼所为。
“说不定呢,明日即见分晓。”顾夏挑了挑眉毛。
顾夏被阿杰和冯佑诚带走后约一刻钟的时间,赵珂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他一运功则发现有人在他昏迷的时候将真气送入了他的内体,这才护住了他的心脉,让他未有损伤。是谁?自己又是怎么出的冰窖?难道是那个放烟花的?赵珂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暂时没有再深究这个问题。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去剑阁,那里会有他验证内心里所有荒唐想法的线索。
赵珂悄悄找到黄班主,从他那儿换了一身衣服,以免在落霞山太过招摇,轻易泄露了行踪。除了换衣服,赵珂还在黄班主那里讨了半个馒头果腹。
“你这是怎么回事?”黄班主见赵珂这副模样,还是多问了一句,
“黄班主只需要别对其他人说起我的行踪就是了,剑阁的事情,顺利的话,明天便有结果。另外,还请黄班主帮我盯住放烟火的那群人。”赵珂低声对黄班主说。
“那帮人行踪鬼祟,想必是杀手组织的人。我会留心,这本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赵珂匆匆拜别黄班主,独自去了剑阁。剑阁除了日常守卫和巡逻的弟子,一般无人造访。赵珂没有走大门,而是错开巡逻的时间,偷偷溜了进去。这样一来,赵珂也就发现,熟悉剑阁的人根本无需硬闯这里,就能自由进出。剑阁防的一直都是外人,而非落霞山的人。
赵珂在剑阁待了一天。第二天一早,他静静地坐在剑阁的顶层,似乎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春风堂内沈廉一正在听取门下弟子的汇报,好像也未把与赵珂的约定放在心上。
“很快就要到小师弟和师父您约定的时间了,不知道他有没有查到什么。”付良提醒沈廉一。
“我恐怕他是没查出什么,所以不敢来见我。”沈廉一摇头说,其实在她心里她还真希望赵珂的判断是对的,能给她带来惊喜,眼下却是有些失望了。
果然直到约定的时间,赵珂都没有出现。沈廉一协同赵琼定下了伏击城内万物楼众人的计划,计划实施的时间在戌时。申时许,沈廉一进了赵珂的房间。
赵珂规规矩矩地坐在书桌前,仿佛一直在等待沈廉一的到来。他的面容和大半个身子都笼罩在一片阴影里,正当沈廉一准备开口安慰他时,赵珂突然开口了。
“妈妈,我想给你讲个故事。”沈廉一闻言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坐在了赵珂对面,微微点了一下头。
“从前有一对青梅竹马的师姐弟,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亲密,长辈都以为他们会是一对相配的璧人。”说到这里,赵珂抬头看了沈廉一一眼。沈廉一眼里一片空洞,连一向最了解他的赵珂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很快,他们到了下山历练的年龄。恰逢江湖中出现了一个大魔头祝波,这二人奉师命捉拿此人。下山以后,这对姐弟结识了与他们年龄相仿的江湖朋友。这时候他们才发现他们对彼此的感情并不是真正的爱情,他们都爱上了另一个人。这四人志趣相投、一拍即合,决定共同追捕祝波。这本是一件好事。”赵珂顿了一下。
“可未曾想,师弟的爱人竟在中途惨死。师弟发誓要为爱人报仇,一时走火入魔,又与师姐和其爱人走散。时隔一年,师姐在爱人的帮助下一路追查祝波的经历,并终于在祝波的故乡发现了他的足迹。却不想,师弟先他们一步找到了祝波。”赵珂深深吸了一口气,
“师弟为报仇,杀死了祝波刚刚生产的妻子,又趁祝波伤心欲绝时,将他一剑穿心。师姐和爱人赶到,只来得及救下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师姐绝望地告诉师弟,他的爱人不是祝波所杀。这一切都是那女子为报一己私仇设下的阴谋。”听到这里沈廉一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动容,她闭上了眼睛。
“其实那女子是万物楼中人,机缘巧合之下爱上了祝波,祝波却另有爱人。她武功敌不过祝波,于是便设法报复。她先杀人再嫁祸祝波,令祝波成为众矢之的。可惜她没想到祝波武功极高,来杀他的人都铩羽而归。师弟的出现让她看到了一丝希望,故而她不惜身死,也要借刀杀人。”赵珂的声音微微颤抖。
“孩子何其无辜,他什么也没有做,便在一出生就失去了父母,成了孤儿。所以他被师姐夫妇二人带回了师门,做为亲生子来抚养。当时这一对师姐弟下山已经三年了,他们追捕祝波的事情因危险而变得隐秘,除了他们三人根本无人知道此事,更是无人怀疑。师弟经此一事,心如死灰,发誓绝不再提此事。”赵珂又看向沈廉一,沈廉一眼中有泪,别过赵珂的眼神。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孩子总会知道自己的来历,他还是选择了为父报仇。妈妈,你说他做的有错吗?”赵珂的脸从阴影里探出来,沈廉一看到了他眼角的泪水。
“我原本以为你是什么都不知道,才没有出现在春风堂;却没想你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了,所以才没有来。儿子,妈妈一直都小看了你。你没有当众说出真相,妈妈,妈妈为你感到骄傲。”沈廉一流下了眼泪,又用手指揩去赵珂眼角的泪。
“当年祝波夫妇惨死,令老大在瞬息之间成为了孤儿,也彻彻底底毁了你师叔。他本是我们这一代弟子里最有天赋、最有希望继任掌门之位的人。经此一事终是郁郁寡欢、斗志全无,这是他该受的。此事令我有憾有愧,若是我们早到一步,就能阻止悲剧的发生。”沈廉一叹道。
赵珂把一本册子放回沈廉一的手里,这就是落霞剑派藏在剑阁中的剑谱。赵琼杀了执法人,并没有拿走剑谱。因为他不需要,也不想要。
“你刚刚问我老大有错吗,他有错。但我和你一样,愿意给他改错的机会。”沈廉一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我会私下和他谈,这是他的心结,迟早要解开。妈妈也答应你,此次不会与万物楼公开为敌。赵珂,你长大了。妈妈,真高兴。”沈廉一搂住了赵珂。赵珂在妈妈的怀里,忽然像回到了小时候,在沈廉一怀里讨糖的岁月。
酉时,沈廉一宣布暂停对万物楼的伏击计划。当日夜里,春风堂突然传出赵琼染急症病故的消息。有传言称沈廉一是因此取消了对万物楼的进攻。
赵珂一夜未眠,赵珍走进他的房间,一次又一次地问他,“为什么你不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把真相说出来,为什么一定要阻止落霞打击万物楼?为什么?三弟,你知不知道我在你饭菜里下了迷药;也是我把你关进了冰窖。因为我早就什么都知道了,可我要大哥,我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二姐。二姐!”赵珂看到的是赵珍失魂落魄的背影,慢慢的,渐渐的,走远了。
“你不是说今日有好戏看吗?”阿杰站在窗前,与坐在茶几旁正在收棋子的顾夏戏谑道,
“是我说错了,是我小看了赵珂。”顾夏摇摇头,露出了一点笑容。
半盏茶后,阿杰在东厢房的盆栽中发现了落霞山暗线加密的情报。落霞剑派针对万物楼的行动取消,赵琼死了。原来,他们果真错过了一场好戏。
“剑阁之事竟是落霞剑派的人所为。”阿杰把情报递给顾夏,顾夏看也没看就把情报靠在烛火旁边烧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赵珂告诉我的。他在冰窖之时已经猜到了凶手,只是还没有找到证据佐证。我从他的反应中推断,凶手是他身边亲近之人。想通这一点,不难猜出凶手就是赵琼。至于赵琼为什么这么做,大概和落霞剑派前任的执法人有关。”
“赵珂查明了真相,却没有当众言明。”阿杰恍然大悟,
“是啊,他明明已经知道了一切,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因为在他心里,落霞山的声誉远远比他个人的面子要重要得多。他在保全赵琼的尊严,也在维护落霞的颜面。”顾夏的话让阿杰的神情严肃起来。赵珂才满十八岁,但他的心胸和格局已经比大部分江湖上的前辈还要宽广了,落霞的未来远比他们想象的长久。
“我想沈廉一不会再把他当成一个孩子了。”阿杰感慨道。顾夏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你去哪儿?”
“我去看赵珂。”顾夏说话之时,人已经跃出了窗子。阿杰皱起眉头,不过他不会跟上去,他知道顾夏不会有什么危险。
赵珂还在窗前发呆时,忽然看到有个人影跃进了他的院子。他立起身子,探身望出去。然后,他就在月光之下看到了一抹暗绿色。
“放烟花的?”赵珂愣了一下,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顾夏坐在他院里老树下的石凳上,一张漂亮的脸在树影下若隐若现。
眼前的人眉如墨染,眼眸黑亮,鼻梁硬挺,嘴唇微薄。长发乌黑,披散在腰间。上半张脸明媚,下半张脸硬冷。既生动又冷漠;像水也似风。赵珂上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人儿还是在三年前的松林。
“你绝不是个放烟花的。”赵珂咬着牙说。
“我是来看你的。”顾夏不答话,只是笑着说,
“想不到现在,我竟沦落到要被一个放烟花的安慰了。”赵珂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顾夏身旁的石凳上。
“说出真相的滋味如何。”顾夏问,
“不如何。我本以为能助大哥解开心结,放下往事,却没想到令他走上绝路。我没了大哥,二姐也怨恨我。我的家散了,我连见妈妈的勇气都没有。”赵珂本来以为这些心里话很难说出口,没想到当着一个陌生人的面都吐了出来。
“或许赵琼已经放下了,只是他选择放下的方式,和你想象的不一样。”顾夏虽然不知落霞剑派当年的辛秘,但以他了解的情报大抵可以窥见赵琼其人了。
“当赵琼杀死你师叔,藏起落霞剑谱时,你该知道他从未与落霞为敌。我不知道他与你师叔之间有什么样的因果。但你要知道,如果一个人与仇恨共存,那么一朝大仇得报,他也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这也许是他放下一切,最好的办法。”
赵珂僵住,转头看向顾夏,他卸下一口气说,“你倒是会安慰人。”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向沈廉一坦白此事吗?”赵珂闻言摇了摇头。
“赵珂,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永远被隐藏的,事实和真相总有一天会重见光明。你没有错,你为落霞剑派清除了隐患,并且已经把伤害降到最低了。我想就算是赵琼,也会敬佩你的作为,他已经放心地将落霞交给你了。”顾夏的话让赵珂忍了一夜的眼泪终于决堤。
赵珂也在彷徨,也在犹豫。当知道赵琼的死讯,当看到赵珍的眼泪,他也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他害怕看到沈廉一失望和难过的眼神,他害怕第二天落霞山的改变会摧毁他彼时的决心和勇气。然而,此时此刻,有人告诉他,你没有错。这,太重要了。
“你怎么可能是个放烟花的。”赵珂哑着嗓子说。对面的少年仅凭零散的信息,就能拼凑出剑阁之事的始末。他分明与自己年纪相仿,却聪明通透,像是看惯了世事无常的高僧。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我?”
“也许我真的只是一个放烟花的。我没有帮你,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发现。”顾夏从怀里掏出一个烟花棒,“这个送你了。”
“喂!”赵珂伸手只抓住了空气,对方身法太快了,武功竟不在赵琼之下,“你叫什么名字?”
在寂静的深夜里,赵珂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他看向手中的烟花棒,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塞进了自己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