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景二年七月十四,晴
前两日宫中传来消息,季宁娶亲,邀请众人到宫中观礼,季翀点了季乐和我随他一道前去。黄金屋开工在即,也是我们二人在众人面前露脸的时候了,季翀这样安排我并不觉意外。为表庆贺,我托小风为这场仪式置办了贺礼。
原本我认为此事不宜太过张扬,但小风提醒了我季宁的为人。他这人爱慕虚荣、喜欢排场。我送他太过低调的礼物,恐怕会惹他不开心。经过反复思量,我们最终通过裘子韩采买了从西域十六国进口来的古董镜柜作为贺礼。如此铺张之举也令季乐咋舌,他私下里问我,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我照实说,是用在墨林轩卖字画赚来的钱支了古董镜柜的定金,后来小风替我补全了尾款。之所以能勉强买下这物件,还多亏了我同齐英的关系令裘子韩帮我私自折了价。季乐有几分吃惊,没料到我对季宁娶亲的事情如此上心。季乐本人则准备了一对玉如意作为贺礼,价值不菲,大抵也要了他半年的俸禄。
季宁这一次娶的女子确是向峻为他从杏花坊选的人。依照规矩,以季宁现在的地位,根本无须从王室子弟消遣玩乐的地方选人入宫。高官重臣、商贾望族哪一个不想攀龙附凤,借此机缘飞黄腾达的。更何况季宁的后位一直悬而未决,让不少人生出臆想。如今季宁突然虚晃一招,先纳了一位出身低微的女子入宫,不免让人猜测,他这是在为日后行事做铺垫。
此一事早已脱离了季翀的掌控,他一早认定季宁是他的傀儡木偶,却不想向峻横插一杠,竟与他抢起了对木偶的操控权。这回不知向峻给季宁灌了什么迷魂汤,季宁居然同意随随便便从杏花坊捡了个女人进宫,还踏踏实实地放到身边来了。
这位将要入宫飞上枝头的王氏出身普通,家中除父母外,还有两个哥哥和三个弟弟。本家在城中经营小本买卖,算不得是富贵之家,勉强温饱而已。再说这王氏,容貌虽可人,但与倾国倾城之姿尚有差距。不知她有何过人之处,入了向峻的法眼,更令季宁青眼相看。
这些消息是傅立新通过小风传给我的。傅立新眼下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我们的拉拢,却好心为我们传递了消息。傅立新这样做是不想给我们压力,不过他心中大概已经有了要助我们一臂之力的决定。我心中颇为感动,也多了几分忧虑。
我和季乐清晨就跟季翀进了宫;小风留在王府和郝连云祈福。约莫辰时我们已在殿中入座。季翀坐大殿左侧的前排,我与季乐坐后排;我们正对面的前排依次是季宸和向峻。这一看便知,向峻的地位何止是不低,简直是过于高了,竟和冀王平起平坐。其余在场的都是王室旁支的长辈或子侄,我入宫少,大都面生。
我和季乐规规矩矩地端坐在位置上,并未攀谈。对面的向峻一直在与季宸说话,季宸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偶尔点头应和。吉时将近,主持仪式的祭司敲响了殿旁的编钟。这位祭司大人,不是别人,正是郝连云的叔父。据郝连云说,他这位叔父,虽不是嫡系长子,但在家族中声望颇高,在宫中出任总祭司已有三年,并兼任礼乐局副司局。
编钟敲响后不久,季宁牵着王氏走进了宫殿。季宁面带笑容,难掩喜悦之情。他身边的王氏面遮红盖头,身材较小,身姿绰约,另透着三分娇羞。季宁握住王氏的手站定,然后转身面对众人说,鸢儿是本王登位以来娶的第一位妻子,亦是本王自己相中的第一位夫人。我们二人一见如故,情投意合,今日在此结良缘,多谢诸位到场庆贺。
季宁的话已经奠定了这位王氏在后宫中的地位,即便她因出身的原因,现初入宫的地位比不上先前的两位嫔妃,却是季宁亲自选来的意中人。这份恩宠可谓是不简单了。季宁语毕,祭司大人开始念诵二人的生辰八字和祝词。相较于当年季礼和常雨的典礼,整个流程更为简洁,正对应了王氏的身份。从这一点看,季宁确实对这人是花了心思的。
简单的仪式结束后,季宁和王氏先行回殿内更换礼服,内侍也开始传菜。即便菜上齐了,主人家没出场,也无人敢动碗筷。这时候,季宁先从后殿走了出来,一边整理袖口一边笑着说,都别愣着了,今日权当是家宴,开席吧。
王既然开口了,众人也没有再矜持的道理,纷纷动起了筷子。向峻第一个举起酒杯,朗声道,恭喜王兄觅得佳侣,喜结良缘。我们在场的人,或远或近都与季宁有血缘关系,不过真的能称呼他为“王兄”的人,其实只有季宸一人。可向峻也喊得如此自然,看来是一向这样叫习惯了。
恭贺王上。大家应和着向峻的话向季宁道喜。
季翀也举起了酒杯,臣贺喜王上,这时间过得真快。
可不是吗,我看季乐和季夏两位弟弟,也该到了婚配的年纪了。王叔可要上点心,莫耽误了他们。季宁话头一转,看向了我和季乐。
谢王上关心。季翀不咸不淡地说。
说起来,本王与两位弟弟也有大半年未见面了,你们都愈发俊俏了。听说你们近来在帮王叔筹措黄金屋的事情,有什么进展,说来听听。我用余光看了一眼向峻,季宁不大像问出这话的人,我猜是向峻教他来套话的。此时向峻事不关己地饮酒,倒是显得极为刻意。
季乐略施一礼,然后起身答了话,回王上,有关事项冗长乏味,不宜在席间详述。黄金屋的建造计划和运营方式都依照规矩在工程部备案,相关进展也一一上报工程部记录在册。王上若有兴趣,无论是调阅档案,或者遣臣汇报,臣定通力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在心底暗笑,我这个二哥,其实回答了这一大段只有一句话,他现在不想说;他端的就是让向峻的如意算盘落空。季乐心思缜密,这话答得滴水不漏,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季宁见状,兴致缺缺,又把眼光投向了我。
季夏,前一阵子你生病的事情可是惊动了太医学府,眼下是否已经无碍了?
回王上,我自小体弱多病,旧疾缠身。此一次亦是旧疾复发,现已无大碍。我话音刚落,一抹红色的倩影便一闪到了季宁的身侧,正是王氏。
鸢儿,就坐到我身边。在场的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季宁挽住了王氏的手,王氏也不扭捏,妩媚浅笑,端了酒杯在人前一奉,算是见礼了。我这时才细了端详她的容貌,并非绝色倾城,却是极有特色。一双细长的眼睛,单眼皮;小巧精致的鼻头;樱桃小口;肤白胜雪。看她的姿态,大抵是会跳舞的。
不出所料,在我观察王氏的时候,王氏也在看我。我自然不会自恋地认为她对我有兴趣,我很确信她先前已经听说过我,因为她投向我的眼神带着审视。那么向她提起我的人,只有一个可能,向峻。
王氏是向峻放在季宁身边的一双眼睛,这是我们都心知肚明的事情。问题是季宁还默许了,这是他对向峻的信任。正是这份信任让季翀有了危机感,他现在不得不把向峻正式地划成一个独立的威胁,而并非向邵文的儿子。这一场喜气洋洋的婚礼实际上是向峻对摄政王权威真正的挑战。
——《季夏札记,挑战》
留在潜龙镇的最后两天是范明轩最难过的两天,他被迫卯时起床,被顾夏拉走晨跑,一练就是两个时辰,练完才能吃一口饱饭。他甚至隐隐有感觉,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沙漠的骆驼棚。
“有没有听说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练武起步太晚,不抓紧时间,可是比不过阿诚的。”顾夏坐在范明轩对面,递给他一个戗面馒头。
范明轩一把接过馒头,狠狠咬了一口,“知道了,这不是在练吗。”范明轩嘴上硬气,其实心里很受用。这两日他不仅清晨跟着顾夏训练,甚至连晚上都自己偷偷加练。他明白如果不努力,自己就会成为队伍里最拖后腿的那个人,他的自尊心不允许这成为现实。
“对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啊?”范明轩喝了一大口白米粥,抬头问顾夏。
顾夏看了一眼天色,“时间差不多了,等见了敏敏那边的人,我们就出发。”
顾夏很快吃完了自己碗里的炒面,范明轩见状也囫囵吞枣地吃完了盘子里剩下的四个小笼包子。二人回客栈的时候,正赶上小秋往外面跑。
“顾哥,你回来了!人来了,进屋说话。”小秋扬着笑脸,有一股按捺不住的兴奋劲儿。范明轩先一步迈进了门,不过他很快就识趣地往后退了回来。因为他看见了敏敏。
“顾夏。”敏敏摘下红色斗篷的帽子,对着顾夏绽开了笑容,可她随即又皱起了眉头,“又受伤了。”
顾夏稍有晃神,“你怎么来了。”他信上分明写的是让敏敏派人来与他们接头,不想敏敏星夜兼路,亲自来了潜龙镇。此时,小秋和范明轩都已经从房间里撤了出去,只留下顾夏和敏敏二人。
“我心知经此一别,我们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所以我来了。”敏敏双手握着茶杯,定睛看着顾夏,“这里发生的事情,阿杰和小秋都告诉我了。你交代我办的事情,尽可以放心。我明白,我记下了。我会为你守住阿拉万古山,尽力周旋北方的势力,这是我的承诺。你就去你要去的地方,做你要做的事情吧。”
“敏敏,你是为了我来这里的吗?”顾夏的心一沉,
“是,我是为了你来这里的。”敏敏点了一下头,放在茶杯上的双手手指已经交叠在了一起。
“敏敏,不要对我有任何的期待。我必须告诉你,我不是你等的人;你等的人不是我。”顾夏偏过头,躲过了敏敏注视他的目光。
敏敏拉住顾夏的手腕,“我知道,我知道了,”敏敏的声音有些许哽咽,“但是在我心里,你们是一样的;你们都救了我,保护了我,信任了我。我喜欢曾经的他,也喜欢现在的你。顾夏。顾夏,让我帮你,让我帮你们。”敏敏收紧了拉着顾夏的手。
顾夏缓缓转身,蹲在敏敏面前,垂着头轻轻闭上了眼睛,“对不起,是我害了他。”
敏敏用另一只手轻抚顾夏受伤的额角,“不是的,我知道不是你害了他。你们一定是彼此最亲密、最亲密的人,否则我怎么会在一开始就认错了。你要知道,不只是你,我也想要报仇。那么就让我,陪着你。”
顾夏抬起眼,“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尊重你。只是我和他终归是不同的,你以后会明白。所以当你想要离开的时候,我绝不阻拦你。你只要告诉我就够了。”
我不会离开你,不会再像当初离开他一样,离开你了。敏敏轻轻俯身搂住了顾夏,然后又迅速收回了双手在椅子上正襟危坐道,“你们接下来会去哪里?”
顾夏站起来,恢复了平常的神色,“还不知道,送你走后,我们会先南行。以后每间隔六到九个月我设法给北下关来信,如果一年以内,你都没有收到我的来信,”
“我知道,我会永远留在阿拉万古山。”敏敏浅笑道。
这实在是一个极聪明的女子,顾夏这样想,然后说,“我会回来的。天气冷,过了午时再走吧。”顾夏掩好房门,转身离开,下一秒就被小秋拉进了另一间房。
“顾哥,有消息了。”小秋神神秘秘地开口,
“什么消息。”顾夏知道是沙漠里来信儿了。
“你先猜猜这消息从哪儿来的吧。”范明轩卖关子道,
“其实是我昨天下午买了一盒桂花糕,刚刚才吃完,然后阿杰就在盒子的底部发现了这个。”小秋迫不及待地从桌子上把盒子底部的可疑图案摆到了顾夏的面前,顾夏的眉头一紧。
“你果然认识这个图案,这是个什么东西?指示我们要去什么地方?”范明轩用一副“果不其然”地表情看向顾夏。
“西域,这一次我们要去西域。”顾夏接过盒子底部的夹层,又仔细端详了两眼。
“这是个图腾?”阿杰问。
“准确的说,这是一个来自西域十六国祥国的图腾。而且这个图腾只会出现在一个地方,王室墓地。”顾夏的神色显出少有的凝重。
“这什么意思?让我们去挖墓地?”范明轩从椅子上立了起来。
“我们去墓地干什么?”小秋摸了摸手臂上凸起来的鸡皮疙瘩,他在乡里长大,对鬼神之说怀有敬畏之心。
“百年前西域十六国曾是一个统一的大国,而祥国现在的所在地,就是他曾经的国都。我想这座墓地,很可能和西域源远的历史有关。”顾夏这时想起了沙漠地下宫殿的传说,想起了金樽如意盏的来历。难道地下宫殿与西域有渊源,沙漠想从西域找到什么;而得到了金樽如意盏的陈启文又知道些什么。
“你是否知道墓地的具体位置。”阿杰继续问,
顾夏摇了摇头,“不知道,一切只能等到了西域再议。这个食盒上可还有其他线索。”
“食盒盖子上的梅花一共是六朵,食盒里的桂花糕一共是六块,食盒最底部有一个‘陆’字。”冯佑诚坐在顾夏的对面,指着盒底说。
“看起来,我们得在六月前赶到西域。”顾夏得出了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