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僻的郊野公路上,半小时才有一班的公交车迟迟不见踪影。乔潇潇咬咬牙,把书包往肩上一甩,迈开双腿向着镇子方向跑去。
风掠过耳畔,带着干燥的尘土气息。她的帆布鞋踏过坑洼的路面,惊起几只麻雀。三公里的路程,她跑得胸口发疼,汗水顺着马尾辫滴落,在后背洇出一片深色的痕迹。
当快餐店的红蓝相间的招牌终于映入眼帘时,乔潇潇的双腿已经像灌了铅。她撑着膝盖大口喘息,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血腥味。但时间不等人,她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冷气混着炸鸡的香气扑面而来,让她有一瞬间的眩晕。更衣室里,乔潇潇颤抖着手指系上制服扣子,镜中的人脸色潮红,发丝凌乱地贴在额前。她深吸一口气,将疲惫藏进挺直的背脊,转身走向前台。
“对不起,我迟到了两分钟。”她的声音还带着喘息,却已经挂上了标准的微笑。
领班皱着眉看了眼手表:“本来就四个小时,还迟到?有没有规矩,不知道提前说一声?”
乔潇潇也想说,可是手机于她来说,太过奢侈。
……
一天的打工结束。
暮色像一盆逐渐冷却的炭火,将天边烧成暗红色。三轮摩托突突的引擎声在乡间小路上格外刺耳,乔潇潇蜷缩在车斗角落,随着每一次颠簸轻轻摇晃。她实在太累了,连睫毛都像灌了铅,乔万山粗糙的大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生怕她在颠簸中摔出去。
乔潇潇勉强睁开眼,看见大伯被夕阳镀成古铜色的侧脸,汗水在他深刻的皱纹里汇成小溪,他身上都是劳作了一整天不好闻的汗臭味。
车拐过晒谷场时,乔万山压低声音说:“潇潇,你放心,这个书是一定要读的。你伯母那,我慢慢说,费用什么的,我打听了,可以先申请助学贷款,至于住宿,我去找村长想想办法。”
引擎声忽然变得很大,大得盖过了田间的虫鸣,拂过了乔潇潇眼角的泪。
乔万山说到做到,晚上到了家,简单吃了口饭,就去找村长想办法了,而这个夜晚注定不平静。
每天给妹妹洗澡,是乔潇潇难得放松的时光。
浴室里的水汽还没散尽,乔潇潇用毛巾裹着糯糯湿漉漉的头发轻轻揉搓。小姑娘被蒸得粉扑扑的脸蛋蹭着她手心,像只餍足的猫崽。
——姐姐香香。
糯糯用手比划着,她举起小胳膊闻着沐浴露的茉莉香,眼睛弯成月牙。
当乔潇潇终于把妹妹哄睡,轻手轻脚回到自己房间时,木门突然在巨响中震颤。黄素兰踩着虚浮的步子闯进来,鸡毛掸子在空气里划出尖啸,浓烈的酒气瞬间淹没了房间里残留的茉莉香。
“都怪你——”
黄素兰嘶哑的嗓音像钝刀割着耳膜,“要不是你这个丧门星……”
鸡毛掸子带着风声狠狠抽在书桌上,“啪”的一声脆响在狭小的房间里炸开。乔潇潇的脊背瞬间绷成一张拉满的弓,肌肉比大脑更先做出反应,右肩下意识地往内缩,左手已经护住了脆弱的肋骨位置。
窗外开始下雨。雨滴敲打铁皮屋檐的声音,黄素兰歇斯底里的咒骂声,还有远处糯糯惊醒的哭声,全都混在一起。
10岁到15岁,人生中最为璀璨的年少时光。
乔潇潇就是这么度过的。
***
天刚蒙蒙亮,乔万山就拎着鼓囊囊的编织袋等在院门口。袋子里装着自家腌的咸菜和晒的干菇——这是他们能拿出手的最体面的礼物。乔潇潇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风衣,牛仔裤的膝盖处还留着去年补过的针脚,她不停地用手指抚平衣摆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村长的二手桑塔纳碾过晨露未消的田埂路时,宋秋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后座紧绷的少女。
“丫头别怕。”他转动方向盘拐上县道,“咱万柳村的老规矩你晓得伐?走出去的娃娃就像撒出去的种子,在哪落地生根了,就得给后来的乡亲们遮片阴凉。”
说着他拍了拍副驾驶座上装满土特产的纸箱,“你可是村里头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女娃娃,他们准得抢着帮忙咧!”
车窗外的风景从金黄的稻田渐渐变成灰白的商铺,乔潇潇将发烫的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是她十五年来第一次离希望这么近,近得仿佛能听见自由的心跳。
然而命运总是擅长开玩笑。
宋秋带着他们走遍了半个乡,拜访了七户从村里走出去的人家。每一扇打开的门后,都是同样尴尬的笑容,同样闪烁的眼神。不是他们不愿意帮忙,而是黄素兰这些年四处散布的闲言碎语,早已像野草般在每个人心里扎根。
“那丫头啊,生下来就带着霉运。”
“她爸死得蹊跷,她妈跑得干脆。”
“连表妹都是,要不是沾染了她,不一定会烧成哑巴呢……”
这些窃窃私语乔潇潇从小听到大。她记得十岁那年矿难后,村里人看她时那种既怜悯又畏惧的眼神;记得搬到大伯家后,邻居们悄悄在门口撒盐驱邪;更记得妹妹高烧不退那晚,黄素兰歇斯底里的哭喊:“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害的!”
彼时,还小的乔潇潇不知道怎么就成“扫把星”了,只是,后来,那些突然降低的音量,那些躲闪的眼神,那些在她转身后响起的叹息,还有邻居的那一句:“别让那丫头进门吃饭,用一次性杯子给她倒水”,让她不得不明白。
正午的太阳毒辣地炙烤着柏油马路,宋秋的衬衫后背湿了一大片。他站在第八户人家的门前,掏烟的手顿了顿,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到最后,宋秋蹲在梧桐树的阴影里,烟头的火星在指间明灭。他用力吸了一口,烟雾混着叹息一起吐出:“能找的都找了,现在就剩……那位了。”
“她……”乔万山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喉结上下滚动,“能、能行吗?”
烟灰簌簌落下。宋秋眯起眼睛望向远处的高楼:“当年,咱们村也算救过她一命,这些年,她陆陆续续帮了不少贫困孩子,人家受过高等教育,不能像是这些人那样迷信,去看看吧,就当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乔万山转头望去。
斑驳的树影下,乔潇潇仰着脸,细碎的光斑在她睫毛上跳跃。她站得那样直,仿佛肩上压着的不是见的偏见与苦难,而是整个天空的重量。
乔万山重重捻灭手里的烟,“好吧。”
乔潇潇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楚心柔的场景。
原本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早已破碎的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
可老天爷终究是为她留了一线生机,给了她希望。
老槐树的枝叶在风中簌簌作响,筛落一地碎金。
楚心柔就坐在那流动的光影里,素白的棉麻长裙垂落石凳,衣袂间沾染了几瓣飘零的槐花。她执盏的姿势雅致,左手虚托着天青色的越窑茶盏,右手三指轻拈盏盖,阳光穿过她耳际散落的发丝,为那珍珠般的耳垂镀上柔光。
经历了一上午的冷眼与推却,乔潇潇的灵魂早已蜷缩成皱巴巴的一团,她站在乔万山的身后,惶恐不安。
不管宋秋、大伯和眼前的人说些什么,她始终低着头,长长的睫毛眨动,孤僻自卑。
一直到她听到了一声温柔的“好”,乔潇潇猛地抬头,恰好撞进一片温柔的春色里。
风过槐树,雪白的花瓣纷纷扬扬。楚心柔正抬手拂去肩头的落花,羊脂玉镯顺着她纤细的腕骨滑落,在阳光下泛着凝脂般的光泽。
当那双含笑的眼眸望过来时,乔潇潇看见里面盛着的不是怜悯,而是清澈见底的温柔。
那一刻,满树的槐花都成了陪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