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停歇的钟,好似来自梦境最深处的回声,令人微觉熟悉与安心的同时,却又缭绕着清晨水雾色的荒凉。
“轰——轰——”
它连续敲打七下,一同既往。
深沉的残响,深沉的长鸣,深沉的余音……深沉的,爱。
亚历山大.特里格拉夫从书堆中睁开双眼,窗外的阳光正被白桦的斜影拉扯。芦苇都在一夜之间死光了,也没有水鸟啼叫,灰色溪流附近的雾气总是比【永无乡】任何地方都冰冷且粘稠。
“坏了坏了……”
屋内的一边窗帘全收着,特意留下的小缝里绿树蓝天。青年随手抓了件雕花棉麻衬衫套在白体恤外面,站到落地镜前整理仪表,镜子里的那张脸相比昨天没有任何变化,湖绿色瞳眸中装着卉发的思想,激进,熊熊燃烧,却依然不失温和与赤诚,柔光潋滟。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他花了比想象中更多力气才打开书桌下的暗格,时间久了,有些滑轮滑动都不太正常,但这不妨碍那条宝石蓝色丝带攥在手时带来的激动。
对镜自审,青年将自己的金棕色长发揽起,然后不是很熟练地把它们绑成了一条马尾,轻垂于右肩。
这个形象看上去有点陌生,他想,一份留给成长的厚礼,就像小臂上的刺青,就像偷偷点燃的第一支香烟,像孩提时代干了坏事一样的窃喜,肾上腺素悄悄升高,浪漫和憧憬都无限溢于言表。
“唰。”
屋外水车运作照旧,满墙的常春藤红得发紫。一串用雏菊与白色金盏花编成的花环被丢到门前,正当青年纳闷这是谁的恶作剧时,躺到康乃馨小巷里的葛洛丽娅朝这边睁开了一只眼。女孩子的金发在日光下如麦浪,那具瘦小的骨骼给人以一贯的古怪少女的神秘与疏离。
“咔嚓。”韩梓彤坐在灰色溪流的小舟上啃了一口胡萝卜,长长的萝卜缨与她祖母的绿色连衣裙融为一体。
“早上好,小特里格拉夫先生。”拉美小姑娘笑着跑过来,从青年的手里捡起花环的一端,如催眠师的怀表般,在自己面前摇摆了三下,然后兔子一样地跑回到了船上,很明显,她那身海洋色连衣裙也多半是从家长衣柜里偷穿来的。
“早上好,孩子们,出去玩记得注意安全。”他向那艘小船上挥挥手,除了两个女孩子以外,负责划船的林柏茂和林柏宇兄弟俩也回礼似地招了招手。
“抱歉啦,本来能阻止她的。”一位看上去谦逊而克制的三十岁左右男性从树荫里向青年走来,眼上蒙着一块黑布,“孩子们总是这么朝气蓬勃,光看着他们,思绪就不禁会飞到我无法抵达的未来去。”
“阿列。”青年叫他的名字,“那件事我想了一晚,我认为我已经得出答案来了。”
“嘘——”阿列克谢猫着腰凑近过来,人耳朵跟脑袋上的棕熊耳朵全竖起来,两人开始进行一种悄悄话的共|济|会,“能看出来你换的不只有造型,还有心情,赞德,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当真确定?”
“确定。”他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我不会后悔,只有那样做了,我才不会后悔。这么说了,你还会继续赞同我吗?”
“当然了,我永远选择追随你的脚步。”阿列克谢说,“其他事晚点聊,先准备应付接下来的流程,记得,待会面对老师时,千万要从容淡定,不要让他看出任何的马脚。”
“在观刑台的嘉宾席上也是如此,赞德。”
青年喉头蠕动。
“切莫忘记你的身份,你是老师的学生,又是他的继承人候选之一,未来的极乐园里你将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至少这里的居民都是这样看待你的。你不仅不能意气用事冲上去耽误行刑,还必须得做出一番得体的述词来。”
“我定当牢记在心,同时我也早有准备,阿列。”青年盯着一只没有身材焦虑的橘猫从他们脚边经过,“虽然我的脑中每一时都在构想着,极乐园应该接纳与包容一切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的人们,无论地域种族乃至文化。但我绝不会将这个不成熟的理想过早地揭露。”
“这张蓝图上,等待我填补的东西还有太多。”
他把怀里的素描本取出来,小心翼翼地翻开其中麦金色的一页,像守护一场尚在襁褓里的美梦。
“我们出生的时候总是纯洁无瑕,可随年纪增长,邪恶就像霉变了一样迅速渗透,污染每一条枝叶,当看到监狱里,那些极乐园以外的入侵者时,我总是想,人难道就那么容易腐坏吗?但后来,我看到我们的温室,便想到里面的庄稼大概也没有权力去指责外头的野花野草。”
“如果邪恶注定是无法避免的,那么摘除掉就好了。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真正公平的、神圣不容侵|犯的、任谁都无法肆意践踏的法庭与劝善所,约束混乱,纠正错误,惩戒罪恶。”
“我愿称它为【审判庭】,这个名字巍峨且俨然,且若条件允许的话,我还希望用尽可能多的玫瑰去点缀它,据说这种花在维多利亚时期象征着虚伪、腐败与糜烂,它一定会成为一个警示的符号,一种告诫,于是当人们望见它们时,便不会感到正义的羸弱,因为审判庭审判众生,没有偏颇,也没有不公。”
“到那时,人们也许会称你为【大审判官】。”阿列克谢说。
“……大审判官……吗。”青年反复念着这个名号,思考良久,“是不是有点过于威严可怕了?感觉跟我不是很搭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