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国的时候起高热。”庾江宁站住了,“我一步步把他在北边儿背回来,结果他翻脸不认人,诬陷我是北国细作,险些害我死在狱中,这样的人,不该结仇吗?”
“该!”施流荧点头。
“本不该给你看,承你不拉偏架的情。”庾江宁将手中的公文递给施流荧,“你看一眼吧。”
施流荧背手瞧着面前被血水、泥水浸了大半的公文,没接:“这是?”
“赵宜亭把你说的话原原本本发给了官家。”庾江宁晃晃公文,“这是决议,不想看?”
“看看也无妨。”施流荧笑着接了,只是他那丁点笑意在看到内容后立刻不见了,一边点头,一边冷笑,“不愧是文官。”
“看完了?还我吧。”庾江宁伸手,“我还得指着它做生意呢。”
施流荧却将公文往身后一藏,面皮儿上的笑又回来了:“我看你岁数也不大?”
“算十七。”
“我整十七。”
“怎么,还得叫你一声年兄?”
“那我托个大,叫你一声宁弟?”施流荧的话里满是探寻意味。
“随你。”庾江宁迎上施流荧的目光。
“宁弟,这公文可不是谁都能拿到手的。”施流荧大石落地似的,长出了一口气。
“检校太保兼御史大夫。门下侍郎、同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监修国史花不识。”庾江宁双手叉腰,慢慢地走,“知道吗?”
“满南国谁不知道?奉旨探花、胭脂翰林!”
“我老师。”
这话一下把施流荧钉在那儿。
须得明白,南国重文轻武之风尚已历百年,多少地方军头提着厚礼,小心装孙子都不一定能敲开文官家的门,至于和宰执们称兄道弟,共治天下,那是做到枢相才能有的荣耀。
“年兄?”庾江宁拍拍施流荧肩膀。
施流荧按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公文递了出去,笑着问:“宁弟这次是为易水相公……办差?”
“谈不上办差。”庾江宁摆摆手,“为老师分忧罢了。”
“有好事可得带上哥哥。”施流荧半开玩笑地说。
庾江宁抹掉公文封皮上的泥,没说话,这欲拒还迎的姿态,撩拨得施流荧心神不宁,索性先下筹码:“哥哥这儿要兵有兵,要银子有银子,宁弟要是需要,尽管开口。”
“好大方。”庾江宁背起双手,歪着头笑,“不怕我设计你?”
“你情我愿不能叫设计。”施流荧抱着胳膊,爽朗地笑,“若是宁弟来扮公瑾,愚兄我愿意做那个黄盖。”
这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庾江宁却是一叹。
施流荧的心立刻悬了:“怎么了?”
庾江宁又是一叹。
“年兄如此亲热,有件事儿我要是不告诉你,倒显得我冷情了。”
施流荧知道这是要点题了,耳朵竖了起来:“什么事?”
“我这趟差事,是到扬州买淤田。”庾江宁云淡风轻的。
施流荧皱着眉,咂摸着庾江宁话里的滋味,忽然道:“楚州的淤田也不少,易……宁弟,为何要舍近求远?莫不是瞧不上楚州的田?”
“楚州挨着金人,谁敢买?”庾江宁呵呵笑着,“二来么,官家封了燕衔春做楚州招讨使的事,临安已经传开了,大伙都盘算着楚州要乱,宁愿舍近求远,也不愿意在楚州担干系。”
“燕衔春。”施流荧的脸色难看起来,“这差事……能……”
“我听说,燕招讨能从一个微不足道的统制官,一跃升为殿前司指挥副使,靠得就是独守楚州的功勋。”庾江宁双手撑腰,略略侧身,“是吗?”
“不假。”施流荧想起那个背影,摇了摇头,“那时我还小,没有燕大哥就没有我,我们施家欠他一个好大人情。”
“官家这是催燕招讨要账来了。”庾江宁点到即止,“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跟年兄交底了,我也不多留了,迁延了差事,老师要打我手板儿的。”
“宁弟!”
“怎么了?”
“扬州的地,你多少银子收的?”
“二十石一亩,我备了四十船粮食,走运河,明天晌午就到,怎得,年兄也要买?”
“我卖。”
“年兄——”庾江宁眉梢吊着,似笑非笑的,“楚州的地不好卖。”
“三十石一亩。”施流荧发了狠,“地送你,粮食,我全折银子给你。”
“你要卖多少?”
“看宁弟能收多少。”
“这么大的事儿,不用知会老施相公?”
“跟你说实话,我爹病了。”
“病了?可找大夫了?我认识些太医……”
“心病,没得治。”
“心病?”
“章公邦昌,是我爹的恩相。”施流荧掣着腰带,声音冷了下来,“先帝朝,门传雨斗垮章相公以后,大肆倾轧章党,首当其冲就是我爹。”
“哦?”
“不过楚州破烂不堪,门传雨虽然卸了我爹的差事,可没人敢接,只好捏着鼻子让我爹官复原职。”施流荧嗤笑道,“可也因为这样,我们没少被刁难,楚州听调不听宣,一大半是给他们逼的。”
“为何不上书?”
“上书?朝里没人怎么上?我爹乞休不是一两次了,不准,根本不准。”施流荧紧攥着腰带,压抑着心里的火,“他们就是要我爹死在楚州,最好,死在金人的刀下,被金人豁开肚子,肠子流一地,这样他们才痛快。”
“那年兄的意思是?”
“宁弟也说了,楚州挨着金人,每次跟金人干,我爹都忧心都省在背后捅我们刀子,坑了我们父子不要紧,害了楚州老百姓,我爹没脸见恩相。”施流荧接言,“求易水相公给我们父子撑把伞。”
“既然如此。”庾江宁双手一拍,继而分开,“我要收这么多地,楚州,割的出来吗?”
“不是不信宁弟。”施流荧盯着庾江宁花猫一样的脸,“这事儿,你能做主?”
“做不了。”庾江宁倒也坦诚,“所以我今夜就得往回赶,跟老师禀报这件事。”
“一来一去,燕招讨可就在楚州扎根了。”
“知道。”庾江宁拿出那个火漆封口的小竹筒,“给你留个锦囊妙计。”
“这是?”
庾江宁轻拍施流荧的肩膀,与他擦肩而过:“燕招讨欠我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