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的心急如焚,入城来的风言风语,终于在此刻化成沉甸甸的郁气盘亘在心底,她深深吐了口气,迅疾上前拽过喜娘换自己扶在她的小臂。
“玲容。”
掌下的躯体一颤,锦帕下的目光似乎下意识朝着出声的方向探望,玲容立刻攥紧星沈的手,又扬声向周围道,“今日大喜,旧友特来相送,尚有时辰,容我二人小叙。”
喜娘见状,又默默退了回去,这可是丞相夫人,她怎敢得罪。
“玲容,你要不要跟我走?”
星沈没想太多,她真正要问的就这一句,玲容是她寥落之时唯一的朋友,只要她开口,她什么都做得到。
“你疯了吗?”
玲容骤然出声,意识到什么又压低声音道,“星沈,州官无召入京是要杀头的,你疯了吗?”
“玲容,我只问你一句,明则是你要嫁的吗?”
“我,”玲容嗫嚅一句,正要说什么又被星沈打断,“阿容,别忘了我与柳愿思定亲那日你同我说的话,那些话在我心中也是说给你的。”
隔着一方锦帕,两个姑娘都红了眼,只是谁也看不见谁,喜娘站在一边,瞧见星沈的模样,心中也暗叹了一口气。星沈来时是男装打扮,她只以为是个被辜负的小情郎,纵使这情郎朱唇玉面,秀目含泪,也难抵得过左相权倾天下啊。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星沈发觉自己的手被拨开,玲容的低语从盖头下传出来,“明大人清廉耿介,端雅君子,我很喜欢他。”
时辰已到,喜娘要从她手中接过新娘子,被星沈不容置疑地拂开,“我亲自来。”
她扶着玲容的手,送她上了喜轿,那轿子宽敞气派极了,玲容小小一个,坐在里面,好像被吞进去了。
“阿容,是我来迟了吗?”
“不是。”
玲容立刻否认,直到吉时敲响,明则的马踏风而来,星沈不得不退出来,眼睁睁瞧着她被接走,星沈始终没得到除这两个字以外的话。
轿夫抬得稳,玲容的眼泪还是被晃了出来,她心中歉意滋生纵横,可是不行,她不能跟星沈走。这一趟,她原本以为全是怯弱和妥协,不能忤逆父亲,不敢违抗明则,可唐星沈来了,她忽然又觉得多了那么一点勇敢,她不能再拖上她最好的朋友。
婚房内,明则应付了一众宾客,其实也不用怎么应付,他寡亲友,又一向软硬不吃,朝中人没几个非要凑上来不讨好的,他站在庭院外,火红的绸缎都映照着今日的喜庆,再往里走,纤弱的女孩端坐在喜床上,脊背绷得紧紧的,让他一瞬间有些恍然。
醒过神来,他的步履快了一些,刻意踩出风声,果然,那女子的身体瑟缩了一下,又刻意的忍住,明则叹息一声,坐到近前,伸手掀了她的盖头。
玲容猝不及防得了光明,眼前人的五官渐渐清晰起来,着红的男人格外清隽,眉目莹润俊朗,一举一动皆清矜从容,玲容呼吸渐停,那些理不清的愁绪都在这一刻溺毙在男人唇边清浅的笑意,起码是这一刻,她再忆不起。
明则小心拆下她的发冠,金玉撞在桌上闷闷的一声才唤回玲容的思绪。
她来不及反应,因为男人捧住了她的脸,眼中神色复杂,叫她看不懂,玲容小声喊了句明大人。
男人的声音也很好听,有如冽水击青石,带着点低低的温柔,“你不愿嫁与我,已有心上人?是今日那位小郎君?”
玲容立时一惊,垂下眼睫思索说辞,明则的指腹却已抚上她的眼睑,指尖覆着薄薄一层茧,轻柔缓慢的划过,仿佛存着万千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
“你的眼睛很红,哭了很久?”明则的语气很轻,柔软的有点不真切。
玲容忽然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强忍着灵魂的战栗和生涩的亲近,“今日那人是我的一个旧友,我与她并无,并无私情。”说到最后两个字,玲容的声音不可避免的小了下来,那不是心虚,而是一种对隐秘的未曾涉足的领域的羞意。
明则又问道,“那可曾不愿嫁与我?”
这次,玲容久久没有给出回答,明则等不到,也不再逼她,起身要动,却被扯住了衣摆,他回眸去望,正对上小姑娘一双倔强泛红的眼睛,忍不住软了半分心肠。
“我不是要走,我去打点水来同你擦脸,今日新婚之夜,我就待在脚踏上,不为难你,也不叫旁人为难你。”
明则耐心解释完,玲容低了头不答话,也不肯放开他,他正要再说些什么,玲容的声音忽然传出来,因着低头的动作,听起来闷闷的,却很坚定,“我今日之前,林林总总听到很多传闻,这桩婚事是大人向陛下求的,陛下不仅允了,赐下无数金银器物,还赐下了逾越礼制的排场,这些都同我没关系,玲容过问不得,也不愿过问。可唯有一件,旁人闲言碎语,直指玲容高攀明大人,如今玲容既已为明则之妻,日后听见这些言语便再容不得了,大人意下如何?”
娇媚的新娘点着艳妆,眼尾被泪洗过,曳出一抹摇人心旌的红,眼波盈盈若水,正静静望着他,似乎不论他答应与不答应,都不会改变她的气质分毫,他的小妻子,美的像一株空谷幽兰,馥郁芬芳。
明则重新坐回去,握住她的手,眼中多了许多郑重,“你我夫妻,一荣俱荣。”
玲容一笑,起身坐到铜镜前梳妆,又唤了女仆送水,简单一番洗漱,二人皆换了柔软的绛色棉袍,新婚之夜,花烛正盛,她端坐榻前,笑意盈盈望他来,眼中已添了很多温柔,明则微一怔愣,便握住她递出的手,顺势交扣,握紧,吻上微有凉意的唇,吮热,继而向下,一路辗转。
她生涩不堪,不如他的游刃有余,却柔顺大方,屡屡被他逼出情热的喘息,又破碎的咽下,换下一轮。耳鬓厮磨,缠绵缱绻,此间情事了,他取水替她擦了身子,轻柔将人卷进怀中,睡了。
院外,星沈披了斗笠,隐在廊桥后静静站着,顾劼不知道她在等什么,却也从那背影上瞧出十成的寂寥,冬日疏冷,顾劼觉得她心上应该也结了一层寒霜。
直至天光微亮,院中隐约传来仆役收拾的动静,星沈才似乎被惊醒,她翻身上马返程,腿侧的皮肉扯的生痛,来时那股堵在心中的郁气愈发沉底,和更深露重的寒意一起,深深楔进她的骨血里。
顾劼都看见了唐星沈,他不会怀疑站在自己一寸远地方的许月落没看见,他下意识朝他的方向一瞥,看见许月落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于是顾劼转过身,又饮了一杯酒,回府的轿子摇摇晃晃,竟然让那么点零碎的记忆冒了头。
当时许月落救下他,撑着肩膀将站立不直的他稳稳扶起,小少年身量不高,裹着锦袍,光洁的布料已经被他的身上的血污染脏,他扶着他靠坐在马车的车壁上,替他裹上毯子,一双慈悲目里饱蘸歉疚惋惜,又坚定温和无比,向他道了句对不住。
许月落说,“是王朝对不住他,是许月落来晚了。”
顾劼几乎是顷刻落泪,自三月科考放榜至今日天寒地冻,他已申冤半年,由愤怒到憎恨再到心死,他傲极了,纵使被人打断膝骨丢在京郊一路乞讨跪爬,都不曾掉下一滴水,只有两次,这一次,还有长姐的尸体被扔在草屋前的那一次。
顾劼心里知道,许月落是真的来救他的,更是来给他依靠的。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招揽幕僚的主子会对着猎物悲惨的遭遇红了眼眶,更不会温情地告诉他,“无论你怎么选,我都会看顾你。”
这句话支撑了顾劼很久,他曾经恨毒了这个烂天烂地,也在日复一日的无望中丢失为国为民的慧心,可许月落来了,他忽然又挣出了一口气。
君子死节,他既然苟且偷生,那就得对得起他殉了的光华灿烂。
于是他一字一句告诉许月落,他要重入官场,殿下既要成大事,那就驱使这副残躯,来斩尽那些污秽龌龊。
他来做那把最黑的刀。
许月落最初不肯答应,只将他安置在京郊的庄子,寻了医师替他疗伤,只字不提他那夜的话,只是顾劼的心已不可更改。他的腿真正好起来那一日,许月落特地从金陵偷跑出来,高兴地扶着他看了又看,一双眼睛透亮晶莹,看得顾劼枯死的心田都有几分复生的迹象。
顾劼笑起来,这是他自出事之日起第一次笑,他目光明亮,却坚如磐石,顺着许月落的意思喊了他的名字,那时小少年还没有取字。
温情正浓时,他的话又那样冰冷,“月落,我意已决。”
许月落收起脸上的笑,目光似乎透过冰冷的面皮直看进他心底,顾劼不偏不躲,许月落想给他铺出一条康庄大道,可他胸中恨意难平,必定要走一遭极端,好好的人被生生跺进炼狱里,纵使爬出来,也只剩了一张人皮,底下是个填不满的黑洞。
他心里不静,做不成差使面刺的史书名臣了。
许月落不肯答应,顾劼叹口气,平心静气道,“月落,你没有见过我从前的样子,我真的……很想那么活下去。”
许月落答应了。
聪慧的小少年在那一刻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挣扎与煎熬,懂了他的恨意滔天。
许月落真正的视他为兄长,连父亲都分给他一半,顾劼的加冠礼是许月落求了父亲为他操持的,发冠由许父亲自束起,连字都是那个温和的长者左思右想才得的。
怀瑾,怀瑾握瑜,怀珠抱玉。
何尝不是期盼他早早放下呢。
顾劼心里都知道,却还是回不了头,彼时他已经过惯了刀尖舔血的日子,只有鲜血一遍一遍一层一层涂在脸上,才能遮住他憎恨不甘的面目。
今日枯守的唐星沈,竟然让他依稀看出几分许月落的身影,陡生的几分柔软搅得他心绪难平,在刑部的牢狱待久了,他总觉得自己身上腥气,这样温柔鲜活的人,他从来敬而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