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缩在棉窝里的孩子面赤如妆,衣服下露出的皮肤布满了红色的斑斑点点。
“你病了?”庄盈野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应付不来这种场面,声音都变了调,“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贵妃娘娘,让太医给你看看。”
“……”
“不对不对,她知道我来寻你肯定生气,我得去找皇祖母,她最疼我……”这个念头一出来,庄盈野似是看到一丝希望。
“阿福,跟我去皇祖母那儿。”他抬脚向外走去,门外接应的宫人殷勤地给他撑伞。
那宫人也看到了屋中病重的孩子,那又能怎么样呢,这宫里本就是弱肉强食的地方,明哲保身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六殿下。”阿福知道小皇子心软,犹豫片刻,苦口婆心地劝说,“这等闲事,您还是别管了。您也知道,这四殿下是个不祥之人,多少避着些吧。”
再者,宁王前几日才下令禁了六殿下的足。他今日陪这小祖宗溜到这冷宫来,已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不想再添别的麻烦。
阿福正说着,后颈一阵钝痛。
意识消散前,他看到一片雪白衣角从面前路过。
贴身的宫仆在面前徐徐倒下,庄盈野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庄啼不知是何时出现在阿福的身后,眉眼依旧虚弱,明明得靠着门框才能勉强站定,却还能分出闲心思来逗鸟。
真是叫人看不透。
一道滚雷在天边炸开。
庄盈野只觉得脖子一紧,双脚离地别人往外拽去。外面还下着瓢泼大雨,闪电劈开天幕。
他看不见庄啼的脸,心中恐惧在这一瞬攀至巅峰,“你要带我去哪儿?”
一件小小的太监服砸到了他的脸上,庄啼的声音隔着一层布料传来,有些嘶哑。
“自然是出宫。”
“……”
*
雨声沥沥,打在马车蓬上,车顶上落了了青翠的草叶,被洗出鲜亮的色泽。
守宫人的监使眼睛毒辣,仅凭马车周身装饰,便知这里头坐着的,定不是什么大人物。
可该查的还是要查,他高喝一声,一群人围上去把马车拦停。
那驾车之人身量极小,明显是个孩子,拿块黑巾遮了口鼻,也不知是哪个宫里的小太监。此刻露在外边的一双眼盛满惶恐。
监使皱了皱眉,接过他哆哆嗦嗦递过来的玉牌。
再抬头的时候,脸上绽开一个谄媚的笑容:“原是沈公公的人。”
这沈公公在宫中的风评可不怎么好。
众人看那驾车小儿的眼神瞬间就变了。他们可都听说过,那位高权重的掌印,尤其喜爱稚涩美貌的孩童。
庄盈野被看得很不自在,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小皮鞭。
监使眯眼看向那粗陋的车厢,状似不经意地笑着问了一句,“那这车里的贵人是……”
一阵凉风刮过,庄盈野脑袋一空,忘了庄啼交代给他的说辞。
他这般反应实在反常,监使也觉出不对劲来,眉心一皱,没心思和这小屁孩儿耗下去,径直向车厢走去。
发黄的竹帘被风吹开一角。
车厢里也坐着一个孩子,披一件宽大的外袍,双手紧紧拽着兜帽,只露出个尖尖的下巴。
他面前有一个小烛台,光下手臂细瘦苍白,细细密密的红点触目惊心。
“这位是……”
监使探出的手停在空中。
——那生了怪病的大皇子,据说也是这满身红疹的症状。
他骤然抬眼,那驾车的小儿坐在车前,黑布巾把脸裹得严实。
那病果真是会传染的?
“如您所见……”
马车中的孩子低声开口。
“沈公公知我生了病,其他同僚也跟着染病,特准我出宫休养。贱命不足惜,但我不好污了掌印大人的声名。还望各位差事大人不要将此事传出去,免得闹得宫中人心惶惶。”庄啼掩唇咳了两声,映在竹帘上的影子微微晃动,“……这也掌印大人的意思。”
这孩子语声尚且稚嫩,但听来有条有理,明显是个脑子清楚的。
众人迟疑片刻,纷纷让道。
他们可不想跟着染上疫病,更不想承担得罪掌印的后果。
马车晃晃荡荡行驶了一段距离。
江乐鹿从庄啼手心钻出,跳到车窗上,隔着风雨与夜色,已经看不到那巍峨的宫门。
他们乘坐的这辆马车,马是拐来的,车是偷来的,遮风挡雨,却是不能的。
夜里寒气重,庄盈野会些驭马技巧,但不多。一路走走停停,虽慢却稳。
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江乐鹿默默叹口气。
他转过头,看见庄啼缩成一团躲在车厢角落。她身上披的是江勒鹿的那件小袍子,只是身体太过单薄,那外袍甚至挂不住她的肩。
一件旧袍子罢了,何至于保存到现在?
搞得像是,迄今为止感受到所有善意,就只有这袍子了一样。
江乐鹿终是忍不住叹口气,挪了下步子,挡住车窗竹帘的豁口。
他想起女主应付宫门监使的那套说辞,虽算不上滴水不漏,却很好地拿捏住了人心的漏洞。
江乐鹿突然觉得这人有点可怕。
虽然只有一瞬间。
庄盈野在外头驾车不到半个时候,等到觉得又累又饿,直接丢了马缰,任那马匹自由奔腾,自己则偷偷溜进了车厢。
江乐鹿默默看着那小屁孩在车厢里东翻西找,心里十分清楚,他们此行并没有带多少东西。
庄盈野最终在角落里找到了半坛子炒米。
小皇子从小享着人间富贵,自然看不上这等寡淡之物,但眼下也没别的吃食了。随便抓了一把塞进嘴里,苦大仇深地咯咯嚼起来。
未几,庄啼被这声音惊动,悠悠转醒。
可怜庄盈野手里的坛子还没焐热,就被庄啼拎走了。
庄盈野吓了一跳,见是庄啼才放松下来,眼巴巴道:“我还没饱。”
庄啼手上动作一顿,毫无负担地画了一个饼,“我明天去给你找吃的。”
庄盈野咂咂嘴,唇齿间残留一点清甜的米香,那炒米也不是什么能填饱肚子的玩意,却彻底勾出了他肚里的馋虫。
他不依不挠道,说话也带上撒娇的口吻:“阿姐,你看我好歹给你驾了那么久的车……”
庄啼掂了掂手中的坛子,眉心微微皱起,淡淡道:“那也不给了。本就不是给你吃的。”
“……”庄盈野神色一僵,那还能是给谁的?
他不由多看了两眼庄啼肩上那只鸟。庄啼却没再说话,可脸上分明写着谴责,像是怪他为什么要偷吃别人的东西。
江乐鹿感觉到小屁孩视线中的怨意,默默缩脑袋。
庄啼看到他的动作,低低一笑:“你别吓它。”
“……”庄盈野气得说不出话,觉得跟这混账说话绝对要折寿,摔帘出厢,重新和马匹谈心去了,“好好好,本皇子给你当马夫。你千万坐稳,摔了可别哭鼻子。”
江乐鹿看着他离去的生身影,不大明白女主既然是要送信,为什么要捎上这么个弟弟。
他不经意扫过庄啼摊开在小几上的地图,上面圈叉出了多处地点。
包括了位于上京东边的国师府。
宫墙下宫女太监们的话回响在在耳边。
——众多皇子公主,大国师庄盈野最为亲厚。
只要庄盈野一生病,必然出现在他身侧。
此次出宫,路途上少不了惊天的危险。
女主惯于算计,怎会临时起意带上一个拖油瓶。
即使是很懂事的拖油瓶。
江乐鹿一阵沉默。
……越想越觉得女主这是把亲弟当江勒鹿诱捕器在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