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江乐鹿醒时听到外头人声嘈杂,窗边竹帘上亦有树影婆娑摇曳。
庄盈野大咧咧睡在软垫上,哈喇子流了一小滩,庄啼则不知去向。江乐鹿心中有隐隐的担心,忍不住飞出窗。
他们的马车不知何时已经驶入一片闹市,此刻停在一棵树下。
周围是拥挤的人群,挑着担的小贩沿街叫卖,拿着糖画的孩子互相追赶。
江乐鹿一眼看到,庄啼背对着他坐在车头,身边堆着几堆绑好的草料,似乎是在喂马。
江乐鹿停到一捆干草上,自下而上打量她。那些红疹并没有消退的迹象,但气色比昨日好了不少。
庄啼倒是没注意他,正对着马嘀嘀咕咕地算账:“二十五捆草,你一天八捆,倒是刚好够一个月的量。”
江乐鹿脚底一滑:“……”
嗯?
这才出宫一天,怎么感觉日子就已经看到头了?
留意到身旁那一抹鲜亮的翠绿,庄啼偏了下头,唇角也有了点弧度,问:“他醒了吗?”
这个他,无非是指庄盈野。
翠绿的鸟儿转了转眼珠,吐出一颗红豆。
念及庄盈野昨夜临睡前的一番折腾,庄啼思考片刻,还是收拾出一些值钱的东西,打算上街看看能不能换些吃食。
那马车占地不大,又多盖了几层蓬草,藏在一处浓荫后,几乎不会有什么人发现。庄啼确认了几遍,才放心上路。
前不久下过雨,地面仍散发着潮气,中和了暑热,日头也不算毒辣。
江乐鹿只来得及听庄啼说了一句“你委屈一下”,就被塞进了兜帽的领口处。
她今日脸上蒙了一条黑纱,连着垂下的兜帽,把脸遮得很是严实。
临近端午,按着习俗,街上许多摊贩门口都挂上了红绸艾草。庄啼站在一处生意红火的包子摊外观望许久,眸光认真打量每一个从面前走过的人,似乎在人学习什么。
这一站就是一个时辰。
到最后人家老板娘都开始忙活着收摊了,却忽然抬头,朝着他们这边的方向招了招手。
那老板娘是个年轻女子,皮肤白皙中透着红润,瞧人的眼神清澈温和。
她从蒸屉里拣出三个白胖包子,“早就看见你藏在那儿了。我这儿可还剩两个包子,我家里人吃腻味了,你快些过来,姐姐送你了。”
庄啼被她声音吓了一跳,再三看了眼身后,才慢慢悠悠走过去。
几番犹疑,她将那块玉牌搁在小摊上,动作十分小心,没露出布着疹子的手。
——那玉牌表面的刻字已经被磨去,但仍能看出质地极佳。
那女子提着上面红线看了两眼,又抛回庄啼怀里,“我才不要这玩意儿,我这可是小本生意,没法子找你钱。你把这包子收了,我可要回家去了。”
她转身收拾东西,语气满不在意:“本就是给一个乞丐留的,只是那小猢狲到现在都不来。啧,白费老娘一番好心。”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庄啼只好收了包子,朝老板娘道了声谢,又继续上路。
包子面皮松软,第一口照常是进了江乐鹿的肚子。只是没等他长出个中滋味,便见一道黄影从不远处的拐角,以不可描述之速来到面前,随后……叼走了那只外形尚且圆润的包子。
江乐鹿还没来得及想什么,茫然眨了眨眼睛。
那黄衣人依稀还是个小儿,此刻捧着肉包吃得头也不抬。
顶着一头明皓如雪的白发,脸上脏兮兮的看不清五官,但额发之下,一点朱砂痣鲜艳异常。
哦,原来是主角。
江乐鹿下意识去看庄啼的反应,然而后者只是凉凉地看了地上的小白毛一眼,瞧着有点生气,但眼神谈不上冷漠也谈不上怜悯。
一辆马车从身旁疾驰而过。
庄啼侧身避了避,看着云穆清,到底是没说什么,只又抬手扯了扯兜帽,衣角从黄衣小儿的身旁路过。
“慢着,等等……”
那黄衣小儿像是想起什么,猛然从地上窜起,拦在庄啼面前。他上前一步拽住庄啼斗篷下的外袍袖子,眼神闪烁:“你这包子,可是在前方那个拐角的姐姐那里得来的?”
“……”庄啼默默抽回手,可很快又被他缠上。无奈之下只好回答点头又摇头,低声道,“她送我的。”
“什么?!”黄衣小儿愣了愣,语气变得幽怨:“我给她表演我家祖传炸烟花的戏法了,她也只夸我是只能耐的猢狲,她怎么不送我包子……”
他一下子躺倒在地上打起滚来,眼下两道泪很是凄凉。
庄啼松了口气,很是敷衍地朝他点点头,从他身旁绕过。
“不过,我也不能白要你的东西。”黄衣小儿在此时转身,精准地拽住她的袖子,摇了摇,语气神秘道:“这样吧,我送你几张符纸,也算礼尚往来了,如何?”
“不如何。”庄啼一把拍开他的手,眼神越发冷淡。
江乐鹿发现,女主似乎并不怎么喜欢小孩。
无论是对庄盈野,还是对主角。
不是那种饱含恶意的厌恶,而是撕去柔软外表后,暴露本性的冷漠尖锐。
好吧,可能是阿猫阿狗养多了。
那些可比猫嫌狗厌的人类幼崽可爱多了。
江乐鹿想着,低下眼睛,果见他手中几张黄澄澄的符纸。
他一眼认出,是那所谓的心想事成符。
“这符是我师父给我的,叫什么……”云穆清搔了搔泥脸,“对,心有所属符纸,有了它,你就可以看到你想见的人。”
“……”
要不是江乐鹿用过这玩意,几乎就要信他的鬼了。
神特么的心有所属,这花里胡哨的推销手段,平日怕是没少骗那些怀春的小姑娘。
庄啼默了默,退后一步,手指抚上缠在另一只腕上的发带,眼眸深处似有暗色一闪而过。
她微微抬眼,看向对面身形与他相差无几的孩童:“……你是道士?”
黄衣小儿一听眼睛就亮了,很是风骚地原地转了个圈儿,像是为人看得更清楚些。
他拿着黄符扇风,笑时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如假包换。”
……
兴许是因为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庄啼待主角的态度慎重许多。
顺其自然地,云穆清将这一态度转变,默认为对方想和自己交朋友的表现。
这也就间接导致了,一个时辰后,二人仍在闹市街上游荡的局面。
……江乐鹿已经看出来了,女主真的很努力地想要甩掉云穆清。
其实本不用周旋这么久的。
他一点都不怀疑,女主一拳下去,对面幼齿主角能哭昏在街上。
而眼下,云穆清正乐呵呵同庄啼讲,自家师父编撰的某本话本。
剧情正进行到穷书生对着贵族小姐深情告白完,贵族小姐哭得五脏俱裂,捂住他的嘴,当夜就抛弃贵族身份与他私奔结婚,结果与小姐早有婚约的男二阴暗扭曲地登场……
江乐鹿听着听着,眼神渐渐变了。
好熟悉的套路啊。
这后面的发展,他用尾巴尖儿都能猜到是怎么样的。
他看了眼庄啼,后者看样子是在头也不抬地赶路,却不知道把这故事听进去多少。
“诶,是我这话本不好玩吗?你走那么快干什么,不行咱再换一个……”
云穆清或许也察觉到这本反馈不好,低头在袖子里翻翻找找。
江乐鹿飞快瞥了一眼,发现是许多类似小人书的小册子。
云穆清照本宣科地念:“这个你听不听,废柴傻少爷一夜逆袭,绝世神医唯我独尊……”
趁着他念到高潮部分,庄啼抬眼注意到前方人头挨挨挤挤,特地放快步子。
等江乐鹿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融入在人群中了。
周围都是精壮的男子,庄啼饶是体力远超常人,也不过是个孩子身形,站在人堆里,像颗小白菜,还是被挤得皱巴巴的那种。
云穆清的呼声被嘈杂的人声淹没,江乐鹿从兜帽中探出脑袋,刚想看看情况,不偏不倚被某样疾速飞来之物击中。
眼前黑蒙一片,江乐鹿翅膀一沉,整只鸟都被连带着砸到地面上。
好在意识还算清楚。
江乐鹿抬头瞥见头顶彩旗蔽空,楼阁梁木挂满红绸,原是一座华美的绣楼。
漫天飞扬的红色纱帐中,似乎站着一名女子,凤冠霞帔,眉眼隐在翠玉珠帘之后,令人遐想。
他隐约闻到一股类似铁锈的奇怪气味,转了转眼珠,身畔一物仍在骨碌碌滚动。
……绣球?
江乐鹿脑子仍有些乱。
这里竟是招亲现场吗?
一大批人从楼上涌下,男男女女俱是装容华贵,气势迫人。
为首女子面上罩着紫纱,美眸扫一眼周围的人,扬声问:“方才绣球砸中的人是谁?”
围观拥挤的人群后退避让。
露出个披着黑斗篷的孩童,应该是个小姑娘。
——即使看不到脸和身形,人们却能第一时间做出判断。
这是下意识出现的念头,看起来那样顺理成章。
“那绣球砸中的是你?”女子看清对方是个孩子,微微蹙眉。
人群好不容易散开些,空气也不再憋闷。
江乐鹿感觉自己被人捧起来,他听到庄啼闷闷地答:“是我。”
人群中有哄笑声传出。
“这楚二小姐的运气真是叫人不好说。”
“对啊,方才砸中的是萧小郡君,这下却换了个小乞儿,算个什么事儿啊……”
“要我说,要不就萧小郎君算了,年纪小归小,到底是天横贵胄,这楚家名将辈出,也不算高攀。”
“那也得皇帝陛下点头才行啊。这楚二小姐可是大祭司亲批的凤命,若谁娶了她……”
说话人说到此处,挤眉弄眼,不再详说。
因着那一句“凤命”,将军家对二女儿的亲事格外上心,但又担心随意指婚惹来天家顾忌,这才特地建起三重绣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