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进小区地库,顶灯一层一层地从车顶掠过去,光影在黑色车身上匀速流转。最终,车子缓缓停在广垣的车位里,发动机熄火的瞬间,整个空间都静了下来,只有车里微微的暖风声。
广垣解开安全带,从维执膝盖上拿起围巾,俯身帮他围好,把围巾绕得松松的,垂在维执胸口,又仔细把尾端掖进大衣里。
然后下车,绕到维执一侧,拉开车门。
门一开,一股带着地下车库特有味道的凉意涌进车里。
维执正慢慢起身,凉意猝不及防打在身上,他轻轻皱了眉,抬手按住胸口,压着嗓子咳了几声。
“来。”广垣朝他伸出手。
维执摇摇头,拒绝。他不说话,只是撑着身体坐直了些。
只是下个车,他想自己来。他抬起手搭在车门边缘,指尖一触到冷金属,轻轻颤了下。他没停,低头看着地面,动作慢得像一只笨拙的猫在慢慢爬出纸箱。
维执先把一条腿移出车门,大衣随着动作在背后鼓起,显得他身形更瘦了些。
广垣站在一旁没说话,只微微俯身,手一直悬在维执腰侧,不碰他,但也没收回去。
维执另一条腿也慢慢挪出车外,脚落地的时候,人明显顿了下,额角渗出一层细汗。他低着头,像在缓缓适应地心引力重新作用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广垣见维执站住了,低头小声问:“可以吗?”
维执点了下头,却迟迟没有再动。
广垣终于还是伸手过去,轻轻扶住了维执的手肘,带点劝也带点无奈:“那你既然不靠我,我得靠着你。我要是倒了,你可接不住。”
“......”
维执被搂了满怀。大衣裹着的身体空空荡荡,广垣掌心贴在他腰侧时,隔着厚衣能感受到骨头的突兀。
维执胸口跟着发紧。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腿,嘴角勾了下,不是真笑,只是拉扯出一种嘲弄自己的方式。
“这腿真是白长了。”维执说道。语气里满是自嘲,好像这具身体已经不属于他,他只是借着它行走。
广垣听着,眉间轻皱,却没有试图去说什么大道理。
“别急。”广垣说得认真,“慢慢来。”
说完,广垣低头笑了一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很轻,却带着点故意的调侃:“要不然...不坐轮椅了,我抱你?”
维执整个人像是被瞬间电了一下,猛地抬头看广垣,眼睛睁得很大。他脸上戴着口罩,看不清表情,但那双眼睛却炸得像被轻轻拍了一下的河豚,怔愣、震惊,那一瞬间的表情干脆利落,像是从神情麻木的壳子里,猝不及防地跳出一颗真正的“他”。
紧接着,维执视线瞥了眼前排,确认司机已经下车走去后备厢取轮椅,才像松了口气似的转头瞪了广垣一眼,压低声音,带着点气音:“这是你家的司机,你正常点。”
语气听起来像是责怪,其实一点杀伤力都没有。更像是紧张得没地方藏,只好硬撑着找补一句面子。就像只被轻轻戳到肚子的猫,自己都没意识到炸毛了。
广垣站在他身边,笑意藏不住地从眼角慢慢溢出来。他望着维执的反应,不吵不闹、不退不逼,只是安静地看着,好像终于看见一束藏得太久的光,从维执自己都没察觉的缝隙里,悄悄漏出来了。
确认了,那个曾经会跟他斗嘴、会在他面前炸毛的“策策”,还在。只是还没完全回家。
司机这时已经不动声色地从后备厢取出轮椅推过来,站在车后,一副“我什么也没听见”的表情,连目光都故意飘得有点远。
地库的天气真不错,真不错。
广垣倒是一脸坦然,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表情,自然地扶着维执坐进轮椅,再次把毛毯盖好,靠枕轻轻塞在维执背后,指尖避开他旧伤的位置,动作一如既往地稳重,然后把毛毯的折角都盖得整整齐齐。
直到进了电梯,维执都没再说话,他垂着眼,自己用手抻了抻口罩,看不清表情。
广垣知道,维执不是冷。
是不好意思。
因为那条围巾松松地搭在他脖子上,而他耳朵……
一直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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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上升感让维执有片刻恍惚。电梯缓缓停下,门开的一瞬。
一梯一户。
宽敞、安静,连脚步声都被软绒地毯吸走了半分。
广垣按下指纹,门锁轻响,几乎无声地弹开。随即,一股混合着阳光味道的温暖空气扑面而来,是提前开好了的温热的暖气,混着木地板的淡香,还有些洗涤剂的清洁味道,不刺鼻。
维执坐在轮椅上,目光落在那扇门。
他知道,那是广垣口中的“家”。
可他没有立刻动。他的手指在膝盖上蜷了一下,不确定该怎么做。
广垣也没有催,只是温声道:“到了。”
维执沉默几秒,缓缓从轮椅上起身,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的玄关,有那么一瞬,竟觉得自己像误闯了别人的生活。
“欢迎回家。”广垣语气带着一点笑意。
阳光刚好,透过客厅的窗照进室内,在地上铺出一片暖色的光晕。
维执眼睫轻颤,抬脚,慢慢踏入门内。
玄关有两双拖鞋,一双是棉拖。
广垣在门外叠毯子,维执便想先在玄关蹲下换鞋,只不过动作极慢,他想弯腰,却不得不先用左手按住胸口。
广垣看维执要弯腰,动作很快,进门踢掉鞋子,眼疾手快,一把搀住维执,先帮维执解下围巾,挂好,随即蹲下,轻声说:“我来吧。”
是陈述句,没有征询。
维执没有拒绝。按在胸口的手慢慢放下,垂在一旁,手背骨节突出。
广垣握住维执的脚腕,一只一只地脱下鞋,然后将鞋摆正,又拿过棉拖,一丝不苟地转了个角度,让它朝着维执的方向摆好。
“慢点来。”广垣低声提醒,语气不带催促。
维执“嗯”了一声。他低着头没看广垣,但手却轻轻搭在广垣肩上,借了点力,才缓慢地换上拖鞋。
屋子里安静极了。
放眼望去,地板洁净,家具陈设不过多,也不少,每一件物品的存在都恰到好处。
空气里没有消毒水味,也没有监护仪的滴滴声。
维执站在客厅中央,像一个初次到访的客人。目光缓缓扫过玄关、沙发、茶几,最后停在墙边柜子上。
那是一张照片。
他走近一步,目光凝住。
照片里是两个人。
他和广垣。
他们站得很近,广垣笑得放松,神色随意,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而照片里的“他”,头发没有如今掺杂的灰白,皮肤也有光泽,甚至眼角还带着点微笑的痕迹...照片里的他略偏着头,靠在广垣肩上,表情腼腆,眼神温和。
维执定定地看着那张照片,脑子一时像是被抽空了。
他知道那是自己。
却像是在看另一个人。那个人年轻,健康,眼里没有灰雾,也没有痛苦。
维执又走近些,抬手去触相框,指尖扫过冰凉的玻璃,感受到一种说不出口的错位感。
最终他收回手,偏头望向广垣,有些迟疑地低声问:“这是我吧?”
广垣没有立刻回答。推来一部新的轮椅,停在维执身后,看着维执,语气平静:“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