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芳娘的这天，爱美放学后找了片高粱地，躲在里头哭够了，天完全黑下来才走回家，可一到家非但没遇上老爷夫人的责问，还觉着家里气氛变得诡异起来，不过转念一想，估计这会儿他们也该知道买来的媳妇跑了，若是一如往常的气氛才不正常咧。

“爱美，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上哪儿了？”

“有几个问题没搞懂，请教先生去了。”爱美早在路上就想好了对付的说辞。

“赶紧放好东西收拾收拾去吃饭，今天说话注意点，爹娘情绪都不大好。”

爱美点了点头，没继续追问下去。

“你不好奇么？”

爱美情绪也不高，低着头不让人看见还有点红肿的眼睛，想都没想就摇了摇头，但富贵想起平日里爱美和芳娘的相处，决定告诉她。

“芳娘想逃跑，都已经坐上黄包车了，被爹看到，给抓回来了。”

爱美猛地抬起头，一脸不知该用震惊还是恐惧去形容的神情，嘴唇翕动着，始终没能发出一个音。

富贵继续小声地说道：“那会儿爹和几个官爷谈事情，正吃着馄饨呢，就见着芳娘叫了辆黄包车，爹追上去的时候，芳娘又跳下黄包车跑走，最后爹叫了几个人按住她，她嘴里还在喊着不要再回来了，让爹把她打死……”

“你也见着了？她现在在哪里？”

“爹同娘说的，我在旁边听来的，”富贵看了一眼周围，确定没有第三双耳朵，才又悄悄告诉爱美，“她被爹锁进了柴房，你要找机会去看看不？”

“我有点不舒服，你跟爹说我不吃饭了，先睡了。”

爱美说完就继续往屋里走，留下富贵在院子里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平日里对芳娘的事最上心的妹妹这会儿听见芳娘被抓，却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反而自己更着急，不忍再见到芳娘每回受苦后都像被夺去灵魂那般的状态。

爱美进到卧房就直接平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听不见卧房外面的任何声音，耳边安安静静的，像是周围都因为自己对芳娘的担心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霾，芳娘和外头隔绝开了，也把她和外头隔绝开来，如今倒算得上是共患难了，爱美突然这么安慰自己，笑了起来。

不知道躺到了几更，爱美恍惚间似乎还睡着过一会。她估摸着大家也都睡下了，才起来，溜到柴房，轻轻敲着门唤了几声芳娘的名字，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又对着门锁端看了好一会，决定从伙房搬来几张小木凳，叠在一起，颤颤巍巍地站上去，透过柴房的小窗，借着月光看里头的情况。

芳娘正蜷缩在柴草垛上睡着，这一幕揪痛了爱美的心，同时她又暗自庆幸现在还没到真正冷的时候，不然没有被褥，芳娘可怎么熬得过去。

“芳娘，芳娘。”爱美对着窗口扯着嗓子但又小声地叫着，眼泪就这么不自觉地滑落。

芳娘皱着眉头，半张开眼睛，回想起方才好像听到爱美叫自己的名字，心里涌上了一股欢喜，即便刚经历过逃跑不成，被困在了更小的柴房里，还是因为爱美呼唤自己而觉得重获了暂时的自由。

“芳娘，芳娘。”爱美还在继续叫着。

“爱美，真的是你！”芳娘从柴草垛中坐起，顾不上发丝粘着的那些细碎的柴草，走到小窗下，仰望着窗口那张脸。

“对不起……是我不好，想了馊主意，害了你……”爱美的眼泪流得更凶了，懊悔和心疼全数掺杂在泪水里。

“不哭不哭，是我自己运气不好，你自己擦眼泪好不好？我够不着你。”但芳娘还是举高手，在空气中描摹着爱美的轮廓，仿佛这样也能替爱美擦去泪水。

“你等我一下。”

爱美想起富贵在她转身后匆匆补充的一句“她今天还没吃过东西，如果可以……”，她不知道她印象中那不大靠谱的哥哥是否有所行动，但还是跳到地上，跑去隔壁伙房掀了好几个锅盖，终于找到早饭剩的几个馒头，抓起两个又回到柴房的窗下，用手背勉强扶着墙，踩上木凳，对准芳娘怀里扔下馒头。

“要吃饱，别饿着。”爱美犹豫了几秒，接着说，“我会再努力想办法的。”

“好，我相信你。”芳娘其实也在想办法，只是她想的是如何彻底离开被苦难充斥的这短短的一生，但还是为了安抚爱美，扯出了一丝笑意答应她。

“你快吃，我看着你吃。”

平日里都是芳娘站一旁看着爱美一家吃饭，今天爱美也站在窗外看着芳娘吃，看着喜欢的人一口一口默默吃下自己投喂的食物，说到底还是欢喜的，爱美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后再也没落下过。

一声鸡啼打破了两个人之间只有咀嚼声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