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那天，黄家上上下下忙前忙后的，外界看上去倒是一场像模像样的风光迎娶，若非知情人士，绝对猜想不到新娘子前一天晚上还被锁在柴房里，吃着小姑投去的早饭时藏起来的馒头。

爱美看着爹娘更衣后更加欢喜的笑脸，郁结了一股恨，恨这世道太不公，相爱的人不能成眷属，毫无感情的人却被摆布捆绑一辈子，更恨强大的人把强大当作压迫他人的工具……不过，很快就会暂时结束这一场傀儡戏了，只要到了晚上，富贵前些天和自己从学堂偷溜到镇上联络的黄包车夫便会来到村口，只要自己同富贵把芳娘安全送上黄包车，芳娘就能逃离这场荒谬了。

只是她一想到今天过后，芳娘就会到一个她不知道是哪里也难找到的地方，就忍不住红了眼眶，但又因为担心被周围的人看见，于是总在泪水将盈眶时张大嘴巴装作打哈欠，可当她趴上窗台偷看到芳娘妆容的时候，未敢细看，泪水便迅速集结涌出眼眶。

芳娘感觉到窗台的目光，方转过头，只看见爱美扭头就跑的背影，她不愿意想得更多，可并不代表她不知道爱美跑开的原因，毕竟她是如此了解爱美。她都知道，她知道爱美害怕被老爷和夫人见着因此被斥责在富贵的大喜日子落泪，她也知道爱美害怕从眼里看出彼此的不舍，如果此刻爱美还停留在窗外，她一定会上前替爱美擦去眼泪，这样便破坏了她们之间该保有的距离，这绝对不可以。

爱美跑开后，躲到了茅房去，她蹲下用力咬着衣袖强忍住大哭一场的冲动。头脑中清醒的想法告诉她，仪式快开始了，她得赶紧收拾好自己，装作同大家一样的欢喜，可方才芳娘那副自己从未见过的模样总会跑出来想要击退清醒的想法，她从未见过芳娘化妆，更未曾见过芳娘穿上今日这般华丽的衣服，她想贪心地将芳娘留下，可这样只会让芳娘遭遇更多的痛苦，会把芳娘折磨……

爱美不断说服自己，说服自己不能如此自私，说服自己今天夜里的计划是留住芳娘的另一种方式，只有芳娘好好地活着，自己才有可能见到芳娘更多未曾展露的样子。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她一直把自己关在小小的茅房里，咬着拳头小声呜呜地哭泣，直到脑袋发胀，脊背发麻，手背留下深深的牙齿印，她觉得也不是那么有必要出席这场虚伪的喜事了。

仪式准备开始，媒人给芳娘盖上红布，领着她朝中堂走去。

芳娘在过长的红布下的手不时抚摸上爱美亲手戴的玉佩，在心底默默地向玉佩原来的主人道歉，因为未来终有一日她还是会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回到那条运河，离开这个地方。不知为何，越是靠近中堂，心里越是加剧轻松和沉重，轻松在于这场婚事还是照常进行了，不用再因为和爱美挤在同一被窝里时常心跳快得不能入睡，沉重也是因为如此。

“打进来了！老爷！鬼子！鬼子打进来了！”本被派去找爱美的管家这会儿急匆匆跑进中堂，还在门槛处被绊倒，可没人扶起他，整个黄家顿时因为他的一句消息而乱作一团，人人都在慌忙逃窜。

芳娘一把掀开红盖头，此时老爷夫人已经拉着富贵跑出了门口，但在一片混乱中依旧不见爱美的身影，她并没有多作犹豫，只想克服危险之下的恐惧：再多找一会，一定要在鬼子来到之前找到爱美。

芳娘刚跑到往后院的拐角，便看见了两眼通红的爱美从右手边的茅房走出来，芳娘迎上去，拉起她就往外跑：“管家说鬼子打进来了，我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

芳娘第一个想到的是她下地里最常经过的玉米地，玉米杆的高度和密度遮住两个人应该不成问题。她拉着爱美利索地拐过几户人家家门口便到了那片玉米地，推着爱美迅速钻进里头，往更深处去。

两个人就这么蹲在玉米地里，搂着肩膀靠在一起，透过缝隙，隐约看见一列长枪和人接连经过，伴随着往常听不到的踏步声，除此以外，耳边还有自己和对方同频的急促的一呼一吸，感受得到对方因为害怕而不自主地颤抖，但仍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对方的后背，尽力安抚。

待接连两批人列队经过后，好一会芳娘才拉起爱美从玉米地后方钻出去，悄悄溜出了村子，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一阵子。可到了镇上的时候，发现已经被设了关卡，守着关卡的人个个都背着长枪，她们躲在一旁观察了一会，也没见着有普通老百姓通过，芳娘咬着指甲想了想，决定带爱美绕到另一处去，寻别的办法逃出这个包围圈。

没想到经常听说某个地方又起的战事有一天会蔓延到自己身边，一路上两个人都胆战心惊地尽量靠着墙边或者有遮挡物的地方走，之前从镇上花了十几分钟就能走到的运河，在这种情况下竟走了大半个小时。

“我们游到下游去碰碰运气罢，你敢不敢？”芳娘转过头看向爱美问道，同时又紧了紧一路上一直牵着的手。

“有你在，我不怕。”爱美还是拿出了她往常的倔强，只是这下的倔强还多了一份对芳娘的信任，仿佛把身心都在此刻托付于她。

“不舒服就说，咱们游到哪里算哪里。”芳娘在下水前再叮嘱爱美。

“嗯，下去罢。”

芳娘还是进到了这条运河里，只是这回，她不是为了寻死，而是要带着爱美一同寻找生的出路。

两个人就这么在这条河里往下游游去，有人偶尔快了便慢下来等待，有人偶尔慢了便努力加快速度赶上，都说“大难临头各自飞”，可她们始终并肩游着，这份默契和坚持已经是很多夫妻都比不上的了。

幸好她们一路没再遇上鬼子，天黑下来之后，也觉得已经游出足够远的距离，才互相搀扶着爬上岸。

一阵秋风吹来，浑身湿透的两人冷得直哆嗦，但芳娘还是第一时间搂紧爱美，尝试用自己的体温给她暖暖身子，尽管不奏效。

她们摸黑寻了最近一条村子，敲了村中间的一户的门。

“谁呀？”屋里传来一位老妇人的声音。

“奶奶，我们是从北边逃到这里来的，请问方便打扰吗？”

嘎吱，门开了一条缝，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小心地探出头来。

“哎呀，孩子，快进，快进。”老妇人看见衣服湿透黏在身上的两个女孩，赶忙把人请进屋。

“谢谢奶奶。”芳娘开口道谢，而后表明来意，“我们遇到鬼子进村了，沿着河游出来的，请问方便让我们借宿一晚吗？”

“哎唷，孩子，说这话，平安就好，平安就好……”老妇人伸手拍着同自己小孙子差不多年纪的女孩的手臂，安慰道，“这么晚了，你们也没地可去，奶奶还想留你们呢，但家里实在简陋，就怕你们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