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提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我可跟你急了!”爱美不满地噘起嘴。
两个人因此陷入了沉默。
直到夜里躺下后,两人也没说上几句话,芳娘还在处理自己脑子里缠在一起的该有的和不该有的想法,顾不上说话,另一边爱美以为芳娘还在因为自己的“胡话”生着闷气,便也不敢开口。
芳娘平躺着许久,听见身边传来平稳呼吸声后才放轻动作掀开被子,从一旁的桌上取来晚上问大娘拿来的针,抬起左脚,借着从窗口透进屋里的月光,眯着眼睛挑开脚底的水泡。
水泡在刺破的瞬间传来一阵痛觉,但因为担心惊醒爱美,她拼命咬着下嘴唇忍着,只是颤抖的肩膀暴露了她感觉到的疼痛。
爱美半眯着眼睛观察芳娘这一连串的动作,眼泪不自觉地已经从眼角流下,沾湿了鬓边的头发。芳娘还是像以前在黄家那样,挨打后伤了哪处能瞒着就瞒着,每回想要发现她的伤痕总要绞尽脑汁想办法,趁其不意掀开衣服才能得见一二。白天明明磕着了膝盖还说没事,硬着性子偏要加快赶路,走到脚掌磨出水泡也不说,她知道,芳娘这是为了能让自己早点能吃上饭。
她突然发现好像没前些日子那么想家了,因为现在还在月光底下挑着水泡的人能把她照顾得很好。而且,若是在家,她虽然是受疼爱的小女,但光是被疼爱不够,她还想要能做所有她想做的事情的自由,而不是爹娘时常挂在嘴边的“女孩子家家的就该如何如何”的管束,其实很多时候她也不想装成调皮的孩子,发脾气很累,但现实又是只有发脾气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虽然很多时候芳娘也爱搬出“规矩”来劝说自己,但从小到大,在芳娘面前她都不需要装成调皮的样子,所有的情绪都可以不经掩饰就释放出来,她总会看穿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根本不需要真的大发脾气便会得到,就像八岁那年生辰那日的一同赶集,自己只是多看了那个摊子几眼,芳娘便给自己买来了想吃的烧饼和油条。
在迷糊地重新入睡之际,爱美的脑袋又闪出了一个想法:若是这辈子都同这个人生活在一齐,可以不用装成任何样子也有人能懂,这么就好了……
--
第二日起程前,芳娘犹豫再三还是向大娘请求,是否能有两件用不上的厚棉袄给她们,但大娘支支吾吾之下,才说家里的厚棉袄都要用来留给孙女们穿或是给孙子当棉被,两人也不好再强求,只好暂时穿着上回好心人给的秋衣,顶着寒风继续往南。
但路过一条村子村头的大户人家的时候,爱美看见敞开大门的院子里头晾晒的棉衣,动了心思。
“芳娘。”
“嗯?”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爱美说完便跑走,先是躲到那户人家的门边,稍稍探头观察了一会,接着找准时机跑进去揽下两件厚棉衣就往回跑。还未等芳娘反应过来,人也已经被爱美拉着跑出了几百步远。
“你怎么能偷东西?”芳娘开口第一句便是责怪。
爱美不乐意了,大声顶嘴:“难道要我冻死在路边才是规矩,对吗?刚刚那户人家外墙刷成那样,看上去就不缺这两件衣服的样子,但我们不是!我们没有这两件衣服可过不了这个冬天!”
芳娘被爱美这一嗓子震慑住了,低下头看着地面,思考着自己方才的话,她是不是对爱美太过于苛刻了,在这个努力生存的时候,不应该再用一些没那么重要的规矩去要求很多事情。
尽管芳娘心里早已经掠过千百个想法,但表面上还是一言不发。爱美见状,以为她开始因为自己的行为和话语在生气,又换了态度,双手托起芳娘的脸颊,轻声哄着:“芳娘,现在在外面只有我和你,咱们要互相照顾,对不对?你也要相信我长大了,也能照顾你了。你昨日带我找到了大娘家,填饱了肚子,还暖和地睡了一宿,那我今天拿来的两件棉袄,穿上能让我们暖和地熬过这个冬天,咱们就穿上,好不好?让我也照顾你,好不好?”
芳娘只听见爱美说她长大了,后面的话再也听不清,她又陷入了自责里,别过脸,看不到爱美,才有勇气缓缓开口说道:“对不起……我刚刚不应该责怪你,我知道我们要活下去就得想尽办法,不能再在规矩上纠结,你这次没有做错,是我错了……”
“我没有怪你……”
“不,你听我说完,”芳娘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我还要跟你说对不起,我没能照顾好你,害你那么快长大,要负责照顾好我们两个人……”
爱美突然咧开嘴笑了,说道:“现在轮到你胡说了?”
芳娘疑惑地看着她。
“你明明把我照顾得很好,几乎每回都把自己的食物分给我一半,让我吃得饱饱的。而且,我长大才不是坏事咧,我想要长大,这样我说的话才会被人当真。”
这又是什么说法?芳娘再次疑惑:“你说的话何时不被当真了吗?”
“那……我说……”
爱美心中有了计,微微踮起脚尖,用嘴唇轻轻碰上芳娘的右边脸颊,这一个轻吻瞬间把芳娘的耳朵染红,这在爱美眼里可爱得不可方物,她甚是满意,甚至有些得意。
于是她也大胆地照着原先的想法继续说下去:“这个不是贴面礼,你会当真吗?”
芳娘在脑袋里迅速消化着这句话,但还没消化完,话就急着说出口,变成了生硬的躲避:“衣服穿好了,我们专心赶路罢。”
但爱美丝毫不把这句话当作一回事,把双手背起来,挨紧芳娘,说道:“我说……我从小就没把你当嫂嫂,自从见到我爹打你之后,就想要赶紧长大,想要帮你逃出我们家,或者在家里多照顾照顾你,这都是我每年生辰的愿望,你会把这些话当真吗?”
“小孩子别乱说话!”芳娘猛地转过头大声说道,更是慌乱得加快脚步往前走去,顾不上被自己落在后头的爱美的任何反应。
爱美追上去后,噘着嘴嘟囔了一句:“看,又不把我说的话当真了。”
这句话还是被芳娘听去了,她便走得更快了。
爱美想伸手拉住她,让她慢下来,好让自己跟得上,却在刚碰到的时候就被芳娘往右连走几步躲开,她只好悻悻地收回动作,换成以目光牵上芳娘的手,默默地跟在后面走着。
但在爱美的心里,她丝毫没有对此感到不快,因为她从很久以前就断定芳娘其实和她怀有一样的情愫,不过若是能同自己一样,从未见过身边有相似例子也不害怕互相亲近这回事的话,这个人便不是芳娘了。所以她还是和之前每回被芳娘刻意避开那样,耐心地等着,即便和等待这场战争胜利那样的未知,她也会等。
而芳娘在躲开爱美后,并没有因为暂时的逃避感到轻松。她很害怕这些在她观念里被判定为离经叛道的事情,不过她又时常想要豁出去一次,就像她当初决定要从黄家逃跑时的勇敢,但同时又很害怕这只是小孩心性未定的一场嬉戏,毕竟爱美从小就那么爱新鲜事,况且她比爱美年长几岁,理应要更懂规矩,理应要纠正爱美这一次又一次的“玩闹”,即便她有点想承认她沉迷于这些爱美同自己的“玩闹”里,即便她一想起爱美同别人成婚便难受到像是有什么堵在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尽管她们逃亡的路上再次各怀心思,有人在心里再次经历挣扎,但这些缠绕在一起的问题,还是在一时半会得不到答案,还是要靠很多个日子堆叠在一起才能窥见感情的轮廓。
此时此刻,一切事物都只能随着时间走,战争和逃亡是如此,人生的问题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