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中之夜,乌云闭月,天色黑漆一片。
莲觉独坐在僧房内,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绘有莲花纹的御守腾空而起,幻化成一张轻盈的符纸,其上的莲花纹路被幽蓝色的光芒洞穿,立即猛烈抖动起来。
逆转九字咒法,便可打开平安京内的异界之门。
京城之路纵横交错之处百六十,每一处十字路口皆可成为妖魔通往人间的出口。
如今朝廷的兵力大部分集中在了八幡宫,京城守备空虚,这些妖魔经年积攒的怨愤,足以让平安京万劫不复。
虽然他现在的念力和法术处于萌生阶段,远没有达到理想的状态,只能和朝廷玩玩声东击西之法,但总有一天,他会在正面战场上,重扬鬼王之威,让朝廷彻底一败涂地。
施术过程不能有人打扰,身处禁闭之室可以说是上上之选。
莲正的丑恶,道真的死板,一如既往,恰是入戏的佐料。
人性可兹利用之时,竟没有多少怀疑、变动的空间。
今夜事成,距离静元寺这群秃驴的死期也不远了。
莲觉阖上眼,汇聚周身之力召唤鬼怪。
他能看到,魑魅魍魉正从地面的裂缝涌出,爬上路口,冲向街道,在任何遭逢的活物上释放业力。
一切都令人心情愉悦。
时隔日久,百鬼夜行将重现于世。
莲觉手指弯曲用力,再次结印,庶几将全部灵魂之力聚到了符咒之上。
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因此有了一方喘息之地。
本来叫作“莲觉”的小沙弥,在一个冬天的垂死之际,遭遇了另一个灵魂的入侵。这个意外的灵魂,让本该赤身露体、死在冰天雪地里的他,苟活至今。
他能感受到这个外来者在日渐强大,感受到自己的灵魂在一步步被蚕食、缓慢消散。偶尔,他也能拼尽全力发出微弱的声音,尤其是这个灵魂想借用自己的躯壳犯下杀戒时。
明明是灵魂渐渐死亡的过程,他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羁绊感。
或许是从小无父无母,寄养在亲戚家始终未得到温暖的对待,抑或是逃荒流落到山寺中之后,期望获得的怜悯从未触及。
他常常觉得自己是一棵无根的野草,在世间无处着陆。
莲正是寺院里第一个捧着热汤,放到他面前,嘘寒问暖的人。由此,让生病时异常脆弱的他第一次有了被人关怀的热望。即使后来莲正借着送饭的由头总是对他动手动脚,他也没有忘记那碗热汤的好。
他稍作反抗,莲正便骂他忘恩负义,扬言要将他赶出寺院。他默默忍受着,害怕丢掉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容身之所。
他想,除了那事不情愿,莲正还是对他好的。
有一天,莲正在其他师兄弟面前炫耀自夸,当众调笑了他。他气愤难耐,羞赧地躲到屋里哭泣。
屋外下着雪,寒风凛冽,连带着他的心也降到了冰点。
傍晚,阿良唯唯诺诺地带来口信,说莲正想约他到后山,当面道歉。
他只记得自己在后山等到了半夜,冻得意识模糊。失去意识之后发生了什么全然不记得了。
等他醒来之后,他的头脑中就多了一个陌生的灵魂,在他垂死之际,选中了他,以他的身体作为临时装载灵魂的容器。
他始终不愿意相信自己冻毙于雪夜,是莲正的故意。
可这个外来的新灵魂,偏偏证明了他曾经多么的轻信和愚蠢,每天都说着他不敢开口说的话,做着他不敢动手做的事,譬如跟莲正对着干。
譬如,让凶悍无比的妖怪俯首称臣。
他看到了一个飘然、自由、强大、诡异,完全不同于以往的世界。
人,原来是可以这么活着的。
不必妄自菲薄从来无人在意的人生,不必在乎是否被人群孤立,兀自变得愈来愈强。
“莲觉”对妖怪没有特别的恐惧,时常在生活中躲躲闪闪的自己,和让人们退避三舍的妖怪有什么区别呢。
现在,这个外来者的压制力处于最松懈的时候,若决心将对方驱逐出自己的身体,是天赐的良机。
可是,如此之后呢。
他无非再次成为那个苦守在静元寺的“莲觉”,继续天地之大,身若浮萍的活着。
想一想,这样简直比将身体让位于另一个灵魂还让他觉得不堪。
“咣啷!”屋门被撞开了。
住持道真矗立在门口,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莲觉,你在做什么?!”
没有人回答,只有悬浮在空中的莲花纹赫然在目。
道真想起前几日源赖光拿来的御守,顿时明白了一切,不禁横眉怒起。
早年他跟随源满仲除妖,最恨的便是扰乱世间秩序的妖魔鬼怪,没有这些怪物,他的兄弟、家人、朋友便不会在战乱中离开。
他愤怒地抄起一支鬼金棒,径直朝莲觉胸口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