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生莲心有所感,突然转过头去,濯清尘正在看着他。不知道他已经看了多久,很安静,似乎有些微微出神,嘴角带着一点淡淡的笑。
接触到步生莲的视线,他的眼波动了一下,荡漾出个更浓烈的笑容来——明明“浓烈”这个词与濯清尘是一贯不搭边的。
步生莲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脏震耳欲聋的跳动。
步生莲下意识往前踏了一步,紧接着,从墙头踩空了!濯清尘满心满意的欢喜被他吓回了五脏六腑。幸而步生莲动作敏捷,翻了个跟头泄力,稳稳落了地。
还在墙外说话的十七眼见这人突然消失,住了嘴,在听到一阵朝这边疾步走来的脚步声后,十分有眼力见地滚蛋了。
濯清尘没有这么心大,他看了看步生莲的脸色,无异样,又干脆利落地上手拉开步生莲的衣服,查看他的伤口。步生莲半坐到地上,在濯清尘有些手忙脚乱的检查中笑出了声。
濯清尘停下来,把他的衣服拉回去,“少爷,行行好,能别这么吓我吗?”
步生莲觉得冤枉,“我不是故意的。”
濯清尘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刚才在想什么?”
步生莲定定地看着濯清尘,濯清尘疑惑地回望向他。步生莲慢慢靠近他,濯清尘屏住呼吸,在身侧的虚握的手紧张地攥起拳头来,步生莲闭上眼睛,抬头碰了碰濯清尘的鼻尖。
濯清尘一口气吊在半空,等了半晌,只等来这样不上不下的“犒赏”,五味杂陈。可在接触到步生莲的目光时,他心中酸涩的埋怨又被他一并按了下去——当初说过的“阿莲想怎样就怎样”被当事人一票否决,但承诺仍然在太子殿下这里生了效,他全盘接受,将相处的尺度全然交给步生莲决定。
步生莲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亲昵之后便呆呆地看着濯清尘,任由濯清尘一路牵着他回到了卧房。
濯清尘不敢看不下去奏折了,甚至因为身旁这位祖宗的注视,不得不看得更认真,好像把奏折上每个字都记下,才能不被身旁人影响。然而一本奏折翻来覆去看了七八遍,他还是小看了步生莲的影响力。
濯清尘终于转头看向步生莲。
步生莲呆呆看了他一会儿,乍然接触到他的目光,一时竟然没反应过来。他张了张嘴,还没组织好语言,就听濯清尘问道:“十七找你又有什么事?”
濯清尘怕了这位祖宗,怕他旧事重提,很有先见之明地用提问堵住他的嘴。
“啊?”步生莲眨眨眼,这才缓过神来,“十七说,暗卫阁近来隐隐有分流之势,动手的时机快要到了。”
若非时局陡转,邢水楼利用“杀濯婴”的密令自称清白后隐藏起来,继续利用暗卫阁为濯妟通风报信才是最有成效的法子。但濯妟和邢水楼千算万算,也没料到濯清尘杀了濯仪之后,皇帝不仅没有怪罪,还把军权和暗卫阁给了濯清尘。既然如此,邢水楼也就没有必要再隐藏在背后了。趁濯清尘还没对暗卫阁进行处置,提早安排密函的替罪羊,提早收拢人心,提早在暗卫阁埋下雷才是正事。
暗卫阁的诸位也不是傻子。在步生莲在刑狱走了一遭又平安出来之后,暗卫阁众人估计已经嗅到了局势的转变。尤其步生莲当初和十三对峙的话可没避着人,暗卫阁的人精哪里看不出如今是谁和谁的较量。分流选择阵营是不可避免的,顶多做得隐晦一些,给自己留下余地。
这也是为什么濯清尘自接手暗卫阁,到现在步生莲的伤病好得差不多了,还没对暗卫阁出手。邢水楼做事老练,既然当初写了那样的密函,一应证据定然已经销毁,他拿不出具体证据,就没法直接处置邢水楼。且他埋伏多年,暗卫阁不知道有多少人听他指令,树大根深,贸然处置不知会生起多少事端。
不如给他们留下时间,等分流之势显现,再要处置谁、安抚谁、拉拢谁就容易多了。
“只是……邢水楼受皇帝一手提拔,到底是怎么跟二皇子扯上关系的?”
“前几天,如今在北狄的钉子来信,说混进了北狄贵族,挖到了一些陈年往事。北狄圣女幼时曾被人刺杀,险些丧命,后来北狄老国王便为她配了一个贴身侍卫,与北狄圣女、北狄王子一同长大。直到北狄圣女被送到大昭,那位贴身护卫也不见了踪迹……北狄圣女来到大昭已经二十七年。”
邢水楼也正是二十七年前从前人手中接过了阁主的衣钵。
合着这人从最开始就不是皇帝的人!
饶是步生莲也无话可说了。
濯清尘看他脸色几变,最后又把话咽了回去,笑了。他顿了顿,“那个十三……”
十七选择了濯清尘,十三会选择谁呢?
步生莲乱飞的五官被他压了下去,他摇摇头,“我觉得……十三谁都不会选。”
濯清尘了然,再看向步生莲时,步生莲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困了?回床上睡一会儿吧。”
步生莲摇摇头,两只胳膊并排在书案上,他趴在桌上,仍然歪头看着濯清尘,好像只有濯清尘在他的视野中他才安心。
濯清尘微微皱着眉,“这个姿势过会儿伤口该疼了。”
“唔……”
“去床上睡,我陪着你。”
然而步生莲并不动弹,仍然只是趴在桌子上,似乎是打定主意赖上这张书案了。
濯清尘有些为难,最后叹了一口气,让开放在桌子上的手,把步生莲的脑袋移到他的膝盖上。
濯清尘一展衣袖,以广袖为被盖在他身上,害怕压到他,那条胳膊还微微抬着。濯清尘用指腹蹭了蹭步生莲的下巴,笑道:“不是困了吗,看我做什么?”
步生莲伸出手,放到濯清尘脸颊上,“好看。”
濯清尘再度愣住了。他将步生莲的手拿下来,没舍得放,虚虚握在掌心里,“睡一会儿吧。”
濯清尘想莲少爷也许是属大黑耗子的,自小时躲在濯清尘的矮书案下睡到不知春秋,到现在躺在濯清尘膝上安睡,非得是在黑灯瞎火的角落里才能睡得好不成?昏黄的烛火下,濯清尘脸上带着柔软的笑意,他微微俯身,嘴唇快要触碰到步生莲额角时,他却又停住了。
濯清尘拾起步生莲散落一地的墨发,将那缕头发缠在手指上。半晌,卧房里响起一声半嗔半喜的呢喃:“傻子……”
烛火摇曳,似乎是在附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