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杜画听完这句话并没有什么反应,
依旧安静如初,一声不吭地靠着背垫,表情淡淡。
她整个人被包裹在宽大的蓝白病号服里,柔软长发披散在肩头,
无比坦然地接受来自殷英的所有审视。
殷英背对着光坐着,眼神清亮,仿佛能看透人心。
她语重心长道,
“我知道你不惜命,但你既然能做到为了一个人不要命,那就已经足够说明……”
“她在你心里扎根了。”
殷英神色无奈,叹息着说,
“你的状态从她一出现就开始混乱,不能再一直这样下去…,”
“对你,对她,都不好。”
杜画的右手轻攥成拳,食指指关节紧紧抵在锁骨上方咽喉处,
她闭眼,沙哑开口。
“我……”
“知道。”
短短三个字,却是今天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殷英放下水杯,语速缓慢而目光坚定地否决她,
“你不知道的,杜画,”
“你信不信…有时候我比你还要了解你自己,”
“你从来没有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过,身体是,心理是,有一个算一个,”
她恨恨地咬牙站起身来,端起床头柜上晾着的蜂蜜水,
随后侧坐在病床床沿,用银匙舀起一勺,
故作冷漠地命令杜画,
“张嘴。”
杜画唇角弯弯,温情漾在眸子里,乖乖照做。
殷英一勺一勺喂得很仔细。
喂一口,耐心等她咽下去,再拿纸巾给她擦一擦嘴。
但喝到第五口的时候,呼吸道痒意窜得太快,
杜画来不及吐出去,只能用手捂紧嘴,
蓦然把自己缩成一团,埋头,重咳一声,闷在肺里。
殷英一秒放下水杯,急忙给她拍后背顺气。
但杜画一咳起来就有止不住的迹象,眼睛瞬间红了一圈,生理性泪水往外溢淌。
看着就难受得不行,
也叫人心疼得不行。
直到杜画咳到浑身没劲,身体卸力虚脱,
她才堪堪停下来,虚弱地,放空喘息。
殷英就是在这个时候,
怀抱着她,看着她的侧脸,忽然忍不住——
她回忆起,那天晚上,
辅导员通知同学们,最近注意人身安全,她从流言中得知杜画出事时的绝望,
联系到谭家管家时的慌张畏惧,
以及在确认杜画脱离危险后的无比庆幸……
一桩桩,一件件,
都比不上现在这个活生生的人切切实实在她怀里,在她面前,来得安心……
两个孤儿,一起从沼泽里爬到今天,不容易的……
很不容易……
“杜画……”
刚见面的欣喜和庆幸逐渐冷却褪去,后知后觉的害怕从心中某个掩盖的角落喷射而出。
殷英忽然又哭又笑,说不清是硬扯着嘴角还是什么,表情混乱道,
“我这几天快要担心死你了,你以后千万要好好的……”
千言万语,千思万绪,也就化成这沉甸甸的一句话。
殷英的脸用力埋在杜画肩窝里,哭湿了一大寸布料。
杜画的眸子柔和下来,侧额缓缓抵上殷英的发,
她有些无力地合上眼睛,感受着心被填满,一只手轻轻拍着殷英肩侧,答应她,
“嗯……”
冬日温暖下午,阳光透过玻璃洒下来,
窗帘纯白静谧,室内明净美好。
两个人此刻的紧密相拥,就像过冬的小动物一样抱团取暖。
世界所有的喧嚣都被隔绝在外。
护工刚进来就看见这一幕,犹豫两秒,拿着新装好的暖水袋,又悄悄退出去。
没有谁会忍心打扰的。
只会有人期盼,
时间永远凝固在,
这一刻。
…
杜画静静地靠着殷英,脑中忽然有什么事情一闪而过。
然而还来不及等她细想,又迅速隐入深处,石沉大海。
她下意识松开殷英,殷英眼眶还红着,奇怪问:“怎么了?”
杜画看着她,心脏酸胀疼得发麻,脱口而出道:“谭煖呢?”
“谭煖?”殷英像是思考了很久,反应过来,擦了一下眼泪,“哦,你怎么想起来她?”
“她不是已经去世了吗?”
“去世?”
杜画不可置信,仿佛遗忘了什么,
“可是……她昨天不是还和我们……”
“不,谭家的管家不是来过……”
“你这是怎么了,杜画?”
杜画缓缓抱着头,深深喘息着,
“……我为什么会住院?”
“当然是因为你生病啦,你不记得了吗?”
“可是……我不是溺水——”
一些不太美好的记忆终于被紧紧抓住,残忍的景象逐渐明晰起来,她愣在原地,呆了很久。
“你没事吧?杜画!”
看着一下子变得更亮堂的房间,杜画湿润了眼眶。
“殷英……?”
“嗯?”
“我突然感觉有点冷,心里有点害怕,你再……,抱我一下吧。”
“好啊。”
殷英笑着,不知怎么没有追问她的异常,在强光乍泄的最后一秒,没有温度地抱上来。
“……怕什么?”
怕什么?
怕…
什么?
.
杜画缓缓睁开酸涩的眼。
映入眼帘的,又是——熟悉的医院泛黄的天花板。
这一次什么都没有忘记,一切都深刻地印在脑子里,不知道是痛苦产生的难过,还是因为难过而痛苦,这两种相辅相成的情绪,让她从来没有这么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