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安羽空白了片刻。
随后闯入她脑海的第一想法是推开萧约叶——要知道,这一堂人是隐后山的人。那是隐后山!!是世人眼中坚实的屏障,崇高的象征。
从前她给此地加了许多尊畏的滤镜,虽然方才发现里边的长老与想象中的清正大义有偏差,但是站在三清阁角度上,纵然不甘,她勉强能想得通。
可萧约叶还要在这里继续生活啊。宿沢本就不喜她,怎能为了她,公然与一堂人作对?
三清阁的最高领位者为两个,一是阁主,二是护初,差异颇大。
凌启竹的上古先宗创立了隐后山,从此才有高手隐世的传统,其家族得历代长老敬重,今日站在这里若是她,这话许还使得。
但护初本是辅助阁主的存在,涉夜、涉险、涉难,如今三清阁主还是云阶平,萧约叶和凌启竹在名义上都属后辈,是以宿沢再挑刺,萧约叶也绝不会不耐和无礼。
但说到穆安羽的时候,她就是站出来了。
穆安羽一时犯懵,很多时候,她已经潜移默化习惯了一些东西,譬如这样毫无理由的黑锅,还有那些罪厄、迁怒、唾弃和嫌厌,落到自己身上,好像都是正常的,她至多悲哀无望,却从未像萧约叶这样——说它们本就不该降临到她身上。
一如她那日的话,告诉她,你可以怕黑啊。
就算黑暗与你同生共源,你可以怕黑啊。
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
宿沢反应过来,气极反笑:“萧护初这是什么——”
然而他还没说完,就被一道横进来的声音打破了:“为何这么说?”
是程挽恙背后站着的一个身形颀长的女子,似乎刚从群锦宴下来,戴着一只面具,问得心平气和。
听声音,萧约叶和穆安羽都不曾见过她,但能站在这间屋子的人必不是等闲之辈,不是高手,就是其他道门德高望重的前辈。是以萧约叶先恭敬朝她施了一礼,但知一味维护穆安羽不是办法,沉声:
“我了解澄师妹,她并非毫无道理之人,此番定有陈年因果,如今当务之急,是勘清她心中执念,而非寻人顶罪,况且,既然穆安羽不日前去了羽渊,硬扣罪名,羽渊其他人或会觉得没有道理而恼恨,露林秦家便是前车之鉴,故而晚辈斗胆觉得,不妥。”
宿沢张张嘴,偏偏这话有理有据,一时寻不到突破口。
而曲尽星精神一振,总算在一晚上的叨叨中精准听到了想听的,当即:“在理!我的徒弟我了解,将明心中有因,做师尊的该解了她的果才是。”
面具女子安静一会儿,点头:“有理。”
荷照见她身上并无道门特色标识,衣物上也无三清纹,迟疑问:“不知这位道友——”
“不知那位小友是谁?”然而就在她开口的一瞬间,初瑛的声音将她的压了下去。
众人看向厅堂阴影处,穆安羽不防,轻微一愣。
先前她一袭天水碧安安静静站这里,提的花灯摆在外面,只戴着一个莹白小狐狸面具,至多像个屏息凝神的木桩子。
然而初瑛一席话牵引,旁人望来,方觉这少女气态隽纤,沉静安定的模样并不似寻常人。
萧约叶一绷,下意识上前——隐后山的长老都已知道穆安羽身世,方才初瑛还专门提及,说她已去了羽渊。
若是叫他们发觉此人就是穆安羽,会怎么想她今晚出现的目的?长老们所谈的是有关澄将明乃至整个三清阁的大事,她身为曾经赫赫喧名的穆氏宗族的唯一后人,不正不好处于漩涡中央,更别说还有一波赞成让穆安羽为澄将明顶罪的……
宿沢察觉到了萧约叶轻微的不安,挑起一边嘴角:“萧护初,你认得这位姑娘?你带她来的么?”
“……”萧约叶快忍无可忍了,刚要回答,穆安羽就抬脚走出阴影,温婉一笑,直接截断:“不,我独自来的。”
枚稔奇道:“可否摘下面具?”
穆安羽随便扯了个理由,哀矜:“我年少时家中生了一场大火,脸上落了疤,唬人得很,怕是不方便,得罪。”
然而宿沢目光落到穆安羽碧袖之下,这一刻,她总是自作主张的放血终于得到了报应——深浅的刀痕留在骨上,缠绕手腕的是一圈深深浅浅的淡色游夜痕迹。
宿沢倏然站起!
他眉头紧锁走到穆安羽跟前,在死寂中悠悠开口。“不告而访也就罢了,穆姑娘人都站在这里了,连句话都不舍得说吗?”
一刹那厅堂如凝结了一层冰,长老纷纷愕然起身。
少女无奈垂下眼。
初瑛有点发蒙:“……穆安羽么?”
方才自己洋洋洒洒说了一大段,穆安羽和苏逾砚的占比可不少。
荷照低声:“姑娘,可否摘下面具,让在座各位看看?”
穆安羽多少有点想问她:不摘可以吗?
她倒不怕被认出来,但只要稍一查便知,此番是萧约叶带她来的。
纵然……她也没做什么坏事,但关心则乱,她到底忧虑萧约叶会引祸上身。
犹豫之际,环绕过来的目光已变得更加蜇人,穆安羽只能先抬起手,不动声色地将萧约叶推开一掌外,然后触了触狐狸面具,阖上眼就要解开。
忽而一道嗓音穿过厅堂,悠悠落到她面前,带着劝慰和平静:“阿羽,无事。”
方才那个问话的女子走上前,站到她身侧:“解就是。”
穆安羽诧异看了她一眼,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撞入脑海。
这世上唯有两个人还这么唤她,除了萧约叶,余下就是——
她摘下面具,同时身侧女子也摘下,音容变化,一厅的人齐齐震惊,继而连忙俯身:“……东玄主。”
苏逾砚眉目淡淡。“不妨,诸位都是英豪,继续论话便是。”
随后她牵起穆安羽的手,像小时候无数次走过南山殿前的四季的月色,带她踏出这方厅堂,顺带把萧约叶也捎了出来。
萧约叶亦没料到苏逾砚会出现,讶然半天才想起问好:“苏前辈。”
静幽的小雪下,簌簌梅花飘落,苏逾砚神情复杂地替穆安羽理好散乱的头发和发带,方才群锦宴只是匆匆一见,现在终于能认真看她的脸:“阿羽,为何这几个月不愿来见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