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娘颔首笑了笑,并未看我:
“容若啊,眼看明年你就要到弱冠的年纪了,之前家里也有过一个外室,很多东西,萩儿不懂,但你是懂的。
且想必你自然是知道,姑娘的名节,自古以来,是最最要紧的事。你身为男子,可能不明白我们做女子的苦楚,眼看着我们萩儿,已经及笈了,我的女儿,我自是知道的。自那年你迎了外室回府,我们萩儿的性子就转了些,我这个当为娘的看在眼里——”
“娘——”
一丝被戳破的小心思在蔓延,我忍不住想打断,额娘却朝我微微颔首,继续说了下去:
“之前,她的姨娘来过,但毕竟不是家中主母,听闻当日你也还未转醒,也就没有涉及此事。但今日,我这个亲额娘,就要你一句话。”
“两家的这门亲事,你可是同你双亲有过交代?”
容若身上的石青色薄绸夏衫已有汗湿的痕迹,本就伤好没多久,现在又站又跪折腾了半晌,站在他身侧的我已感觉到他有些力竭,甚有些摇晃之态。
我担心他一下又要栽过去,便接了容若没开口的话头:
“额娘,容若哥哥的身子,现在经不起这样‘拷问’了,您就别再逼他了。他既说了,会好好待我的。他身子再好些了,回府便会回禀父母了。”
春桃进来添茶,听了我这话,春桃同我对了眼神,眼里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瞪得眼里都快要冒了火星子。
我自不理她,只关注容若额上渗出豆大汗珠,可见伤口恐怕又有撕裂之势头。即便如此,他仍恭敬跪下,给额娘行了大礼。
“禀夫人,晚辈实则已于转醒当日就书信家父,不仅详尽叙述了隆科多弟弟和萩儿对我养病这段时间无微不至的照料,也已禀明家父,心下已定,要迎娶萩儿妹妹为正妻。
只是——当时还未知萩儿妹妹是否对我明确心意,所以,就一直没跟萩儿和您提过,让夫人担心了。是容若考虑不周!但——”
咳咳咳——
话只说了一半,容若又咳了起来,单手捂住了肋间伤处。我见状,连忙搀扶住他,秋雨连忙拿了软塌来,我扶着容若跪坐于软垫上,这才自己在他身边跪好。春桃见状摇摇头走了,看得出来并不想多呆。
额娘自始至终,目光炯炯看向我,眼中是少见的威严。
我不敢多说话,自是知道还未过门就这样拉拉扯扯,在这个时代简直大逆不道。
但我也顾不上许多了。
“咳咳咳——但夫人放心,我比萩儿虚长三岁,且确实有过外室,但我对萩儿的心,天地神明可鉴!”
说完这句话,不大的堂内沉默了足足有好几分钟。
终于,额娘颔首,忽然轻笑:
"当年明珠大人殿试前夜,也是这般咳着写出了策论。"
她轻轻抚摸着刚刻出的案几裂痕,正色道:
“你既然喊我一声大娘子,那我这个做长辈的,就还要再给你提一个要求。”
“不可以,放弃今年的科考,我不论你的父母对你作何要求,要娶我们佟佳氏的女儿,必须是有功名在身的,如果你真的为了短暂的欢爱,而放弃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无论作为未来的主母,还是作为你现在的长辈,我都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我相信,和佟佳氏一样,纳兰氏要的,是麒麟阁上的朱衣客,不是困在温柔乡的薄幸郎。”
窗外惊雷骤起,第一场秋雨落下,雨幕中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春桃捧着药盏僵在帘外,碗中汤药映出我们三人扭曲的倒影。
额娘突然起身,执起容若的手覆在我腕上,他掌心滚烫的温度灼得我一颤。
“待你金殿传胪那日...”
额娘将我们交叠的手按在东珠上:
“我要见六十四抬龙凤箱过佟佳府门。”
珠子的线突然断裂,噼里啪啦砸在青砖地,我仿佛听到不日之后,我过门嫁去纳兰府时头上凤冠坠落的金玉之声。
容若的瞳孔在烛火中收缩成针尖,以额触地行了大礼:“腊月初八前,定将朱衣金花捧到夫人跟前!”
尾音混着血腥气,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散成雾。
当晚额娘与我同住,夜已深了,屏退了春桃她们,只就着一盏烛火静静坐着。她在渐暗的烛光里轻拍我手背,哼起儿时哄睡的满族民歌《摇篮曲》。我数着曲调里的颤音,突然读懂这是首用半生心血谱成的长诗——每个音符都浸着主母的体面、嫡妻的隐忍,却独独没有她自己。
说了会儿子江南外祖父家的见闻,更漏已滴到戌时三刻,她起身时一个踉跄。我扶住她单薄的肩背,惊觉连当年撑起阖府体面的诰命服,如今都成了压弯她的重担。
月光将二人的影子投在屏风上,恍惚仿佛看到了垂髫时她教我认字的光景——那不应该在我脑海中的景象此时却出现在我脑海,只是那时她发间没有落雪,我膝下不曾生棘。
二人都思绪万千,陷入沉默。过了会,额娘缓缓开口:
“你姨娘,自上次从你这儿回去后,便日日跪在佛堂前,她是属实信这些的。”
“没有得到族中庇佑的孩子,生下来要遭灾的。”
我冷笑:“求谁的庇护?我吗?我的祝福,于她而言,重要吗?”
额娘摩挲着盏沿的手蓦地收紧,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下蜿蜒如青蛇:"你出事那天,你阿玛为你求取平安符,也在祠堂跪了整晚..."
说着,额娘从袖中拿出了一个褪色的平安符,朱砂写的"安"字被血迹晕开半边。
“你姨娘同我说,你是铁了心了,竟同她说‘深宅里能结出的,从来都不是石榴籽’这般话。这种话,是你作为佟佳氏嫡女,该出口的吗?”
额娘腕间的翡翠镯子碰在床框上,碎玉般的清响惊醒了梁间沉睡的蜘蛛,它慌忙拖着银丝坠入博古架后的阴影里。
我心下枉然,没有料到额娘此番来居然是来给她惠姨娘,和阿玛讲和的。
我以为,我最是她心尖尖的女儿,
我以为,她定也是对这种腌杂事深恶痛绝的。
我以为,这个佟佳府中,至少我还有个额娘。
“萩儿可知,家中祠堂东厢房那根顶梁柱?”
见我低头不语,额娘忽然用银签子拨亮烛芯,跃动的火苗在她瞳孔里烧出两个炽白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