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二年,暴雨冲垮了旧府中半面墙,是你祖父带着三个嫡女跪在雨里,用她们的嫁妆钱换了金丝楠木。”
我攥紧绣着西番莲的引枕,丝线勒进掌心:
“所以如今,要拆我这根'梁'去补弟弟的屋瓦?”
“是整座府邸的屋瓦!”
她猛地拍在放于铺中的低矮案上,缠枝莲茶盏里的茶汤泼出狰狞的痕迹。
“当年若没有你姑祖母们割肉换来的功名,佟佳氏早成了包衣奴才!哪轮得到抬旗?”
秋风卷着枯叶叩打窗纸,我突然抓起额娘这次带来的妆奁里的鎏金鸳鸯镜:“您瞧这镜面——”
翻转镜背露出斑驳的《女诫》铭文,“三百年前刻的字,如今还在吸女儿们的血!”
额娘叹了口气,转身从匣中抖出半卷泛黄的家谱,密密麻麻的朱批圈点着男子姓名:
“这本家谱,本是等出嫁前夜才会给你看的,但如今,你阿玛和我都觉得时机到了。你看看这些被除名的姑奶奶们!”
她的指尖戳在某个墨团上,“顺治二年这位,为护族中幼弟名节,自愿绞了头发做姑子!”
“所以我就该欢天喜地做药引?用我的血,给未出世的弟弟铺青云路?”
我丝毫不退,
“额娘再说一遍!是给全族铺活路!”
她突然剧烈咳嗽,半晌,她似是累了,倦了,音色低垂了下去:
“额娘已经无法,再生育了。但佟佳氏现在不算旁支,只有多儿一个男丁——”
我打断她:“如何男丁就一定比女娃好?!古有木兰从军!平阳昭公主可建娘子军——我若自小被当成男孩子养育,一样可以上阵杀敌——”
我从匣中翻出一直带在身旁的私印,那是我这些年来做生意的印记,每每签单落定,都以此印为鉴。
“然后呢?” 额娘眉头微微皱起,截断我的话头,
“木兰,平阳昭公主,青史可曾记下她们埋骨何处?”
炭盆里爆出几点火星,映亮她带来的樟木箱。箱中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卷《列女传》。
“半年前我刚到你外祖父家,得知你舅公家的淑慎表姐,” 额娘突然抽出一封火漆信笺,在我眼前摇了一下:
“在杭州开了三家票号,如今被夫家告到顺天府,说她牝鸡司晨,坏了祖宗法度。”
我攥紧袖中那枚和田玉私印——“佟佳氏萩记"还泛着朱砂红:
“若我能挣来比弟弟多十倍的财产...”
“那些田契上只会写你未来夫婿的名讳!”
额娘猛地掀开雕花木箱底层,十二把生锈的铜钥匙叮当作响:
“你高祖姑母的织造坊、曾叔祖母的药铺...如今都成了祠堂的祭田。”
说着,额娘抓起我的私印砸向炭盆,玉屑在火光中炸成流星:
“去年科尔沁来的商队,因领队是个寡妇,连朝阳门都没进来。”
我盯着炭盆里蜷曲的信纸,忽见"淑慎"二字在火焰中化作青烟。
“你三岁能诵《滕王阁序》,五岁通晓蒙满双语。可去年及笄礼上,族老们只关心你的腰围是否合七寸之数。”
“你以为自己这些年在外抛头露面无人知晓?你以为你真能凭一己之力,像男儿一样在外光宗耀祖?”
“若不是你阿玛暗中助力,你怕是早被衙门押走八回了!”
“你当真,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若不是家里男丁在外处处关照着你护着你,你当真觉得凭我们一届女流能闯出什么一番天地?”
翡翠镯子突然迸裂,碎玉溅进炭盆发出噼啪悲鸣,
"现在,你可明白了?"
我沉默不语,泪流满面。望向镜中自己眉心的花钿,金箔在烛火下流淌着血色的光。檐角那串水珠终于坠落,在青石板上砸出深褐色的痕,像极了家谱上被朱砂圈去的女子芳名。
半晌,额娘的手覆在我颤抖的腕上,开口竟是前世祖母常说与我听的那句话:
“世上女子出路不多——”
但21世纪带来的内核,让我注定无法安生立命于这命运。
不能白白牺牲,更不能让容若白白遭这一番罪。
募得,赫舍里苍白的小脸儿浮现在我眼前。
我抬眼,与额娘对视:
“我可以,为她和他祈福。我可以不计前嫌,只为保佟佳氏繁荣昌盛——”
额娘眼中布满猩红,不敢相信,欣慰,感叹各种情绪纷繁复杂交织在眼中,还没等她张了张口出声,我接着说:
“前提是,我要,那个方子。”
额娘怔了怔,眼底有一丝疑惑,但也许是厌了,也许是累了,额娘没有再问,自己未出阁的女儿为何要一个生子偏方。她慢慢背对着我侧卧下来,眼底晃动着我看不懂的水光。我瞥见案上融化的蜡泪淹没了半枚玉珏,只听额娘叹了口气,道:
“好,我会让她给你,这个方子。”
“但你也要记住,棋子在离局前...”
“总以为自己是执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