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此章为番外
腊月十四,会试出榜。
几乎没有悬念的,容若得了贡士。
子时的更鼓碾碎雪夜寂静,觉罗氏望着案头十二道泛着松烟香的弹劾折,还有那封“容若亲启”的颤抖墨痕。卢雨婵仿着佟佳氏病中手书,连药渍晕染的痕迹都分毫不差。
"少爷回府——"
管家拖着长音的通报惊起檐下寒鸦。容若的皂靴碾过垂花门积雪,腰间新佩的蟾宫折桂玉牌撞得青石板叮咚作响。刚与同窗庆祝回来,他眼里都闪着明媚春光。
看着自己儿子近日春风得意,觉罗氏心中不忍将此残忍揭破。
腊月二十一。
还有两天就是小年。雪后初晴的暖阁里,觉罗氏摩挲着前日刚送来府上的贡士捷报,金箔红笺在炉火映照下晃得人眼晕。
她抬眼瞥见儿子斜倚雕花长窗,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案头白玉镇纸——那是去年佟佳萩儿送的生辰礼。
窗外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炸开寂静,他却连睫羽都未颤动半分,仿佛魂灵已被抽离这副金榜题名的皮囊??。
高中贡士后,自己儿子好像只开心了几日,近几日却一贯如此低落。细细想了一下,他跟那边那个,似是几日都不曾有书信往来了。一个月前可是看着摩达日日往返欢欣雀跃。
觉罗氏心里大概已有了判断。
“萩儿近日可来信了?”
觉罗氏故作不经意地拨动佛珠,话音未落便见容若肩头一颤。
沉默半晌,看出儿子内心挣扎。
容若从怀中掏出萩儿送来的信,信纸是御赐的「澄心堂冰纹笺」,边缘印着佟佳氏族徽暗纹,泛着霜青色冷光??。
墨迹却非惯用的螺子黛,而是松烟墨混了金箔粉,看似喜庆,读来却字字如寒星坠雪。
萩儿素日的簪花小楷在此信中横竖皆带刀戟之气,「殿试」二字最后一竖力透纸背,将纸面划出细裂,他将信笺推过来时,觉罗氏看到纸页上——
“殿试三甲方显真才”
墨迹如刀锋般凌厉。
萩儿的簪花小楷失了往日的温软,倒像是佟国维的训诫文书??。
真真与那卢氏字迹有九分相像。
‘容若哥哥既中贡士,当知三甲未竟,何言『足矣』?阿玛常言:『翰林不入阁,终是蓬蒿人』。
虽实在看不得她唤自己儿子‘容若哥哥’,平常女子哪有她这般轻|浮|浪|荡?
通篇读完,心里承认到底是看错了她。
觉罗氏心下盘算着,原以为不过她是个贪玩又任性的性子,却不知竟还有一丝跟男子一般的志向和家国情怀。
如果不是太后的懿旨——觉罗氏心想,纳兰和佟佳两家联姻,于容若,于两家,倒不失为一桩好事,毕竟她也时常为自己儿子金枝玉叶般的脆弱伤神,这个佟佳家的,反而有些男子身上常见的果敢抉择。
可惜天家不允。
“额娘你看看,她连多说一句贺词都吝啬——”
很少见的,容若连叹息都低到尘埃里。
“额娘,我原想着中贡士便够了。”
容若扯松了襟前盘扣,半晌苦笑一声,喉结滚动似咽下苦酒:
“没想到寒窗十年,不及她佟佳氏门楣高耸。”
觉罗氏强压住唇角弧度,指腹轻抚信纸边沿——那里洇开一滴墨痕,恰似佟佳氏门第泼向纳兰家的冷水。
半晌,觉罗氏含笑轻轻合上信,“若佟佳格格既要你搏殿试三甲,你待如何?”
容若懒倚椅背,捻着青玉镇纸,叹了口气道:“额娘知晓儿子,科考做官本不在志向中,奈何纳兰家训须得走一遭,寒窗苦读已是勉强,殿试——”
他摇头苦笑,“萩儿向来心气高,倒比儿子更像阿玛的性子。”
觉罗氏眸光骤亮,顺势收起信纸:“既如此,这信暂且不必回。待你心绪平复些,额娘亲自去佟佳府帮你说道。”??
本想了半旬如何撕破这血色真相,青梅竹马的情谊毕竟两小无猜,没想到机会来的这么猝不及防。她看着儿子眼底浮起的血丝,仿佛已窥见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裂痕正悄然蔓延成鸿沟??。
三日后黄昏,门房小厮将那封绝笔信混入容若案头。信纸熏了佟佳氏惯用的沉水香,字迹潦草如泣:??
容郎如晤:
今日小雪初霁,我独坐院中凤凰树下,看雪粒扑簌簌跌碎在你题诗的落花时——「劝伊好向红窗醉,须莫及,落花时」的墨迹被洇得模糊,倒像你如今避而不回的信笺,终成水中泡影。
我知你怨我未贺贡生之喜,反提殿试三甲。
可容若哥哥,若你见过女子为谋一方书案,要踩着多少绣鞋金钗往上爬,便懂我为何执意要你登顶。这世道容不得懒折桂枝的人,正如——容不得想替凤凰剪羽的养雀人。
南书房递补编修的密函已到父亲案头,我偷盖了他的私印替你留名。原想着若你愿争,我便把所有机谋都剖给你当垫脚石。
可十日来石沉大海的回音,倒比紫禁城的雪还冷。
如今也是想明白了,双鱼佩既碎,莫再学尾生抱柱。
你爱渌水亭的烟波画船,我贪文华殿的云梯万丈,原没有对错,只是天地不该囿于同一只青瓷碗,青瓷碗经霜褪色,早不似初见时灼目——恰如我们。
自此诀别,天高路远,望郎勿念。
萩绝笔
末尾一滴墨渍晕染,恰似泪痕。
容若攥信的手指发白,忽感呼吸不畅,宛如置身真空。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他猛然冲出房门,欲奔赴佟佳府问个清楚,怎的只不过十天半月没有联系,便要如此恩断义绝?
攥着信奔走到府门口,却见母亲觉罗氏已捧懿旨立于廊下,身后是百余家奴将府门围住。
娘的身旁,站着梁九功。
“额娘?梁公公?你们——”
纳兰大脑一片空白,此时也只有拼尽全力抵抗,试图冲破阻力。
喉间嘶吼“萩儿绝不会负我”的刹那,他徒手折断拦路家丁的木棍。
但最终寡不敌众,被五六个强壮家丁反扭住,被迫跪在地上。
“放我出去!让我出去!我不相信!让我去考殿试!我愿意去考!萩儿——”
梁九功反常地,冷冷打断他的痛喊:
“纳兰公子,收拾收拾准备接旨吧。”
容若跪在青石砖上接旨时,檐角冰棱正砸碎在懿旨「卢兴祖之女」的金漆纹样上,这个陌生的名字仿佛碎冰混着雪水渗进他攥紧的指缝。
羊皮诏书滚落的瞬间,他脖颈暴起青筋,喉间发出类似受伤野兽的呜咽,染着松烟墨的指甲深深掐进「择吉日完婚」的朱批,硬生生将「卢氏」二字抠出火星般的焦痕。
容若攥着绝笔信跌坐雪地。怎么会?怎么?才过了多久,还没搞清萩儿的绝笔信是从何而来。
这赐婚又是什么?
要他,另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