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八,天蒙蒙亮。
洛川,原光禄大夫韩立府内的下人们开始忙碌。在后院某个角落里,却有一个小丫鬟蹲在桂花树下低泣,背朝外侧,只能看见她双肩剧烈抖动。在这人迹罕至处,呜咽声若有似无的飘荡在空中。
“要死,原来是你这个死丫头在这里嚎。我还当......”一个仆妇看清她后,扔下笤帚,走到树下。
小女孩低低唤了一声“姑”,又埋头掉泪。
妇人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问道:“这次又是为啥?”
“不...不晓得。昨晚老爷过来,跟...跟小姐吵...吵起来,然后,然后让我去送净面水。小姐,她...她就骂我水太烫,要害死她。我没有,那水温跟平时一样一样的。春兰姐姐也打我板子,骂我蠢笨。”小丫鬟结结巴巴把昨晚的经历说完,越想越委屈,眼泪流得更凶。
“确实笨,她没骂错。”仆妇叹口气,但毕竟是自己亲侄女。摸着孩子青紫的小手,忍不住心疼。她在韩府多年,看得明白:韩家自诩清流、仁义之家,主子们从不训人,以为有失体面。可自然有亲信替他们去做恶人,惩罚手段也是花样百出,那时候也不见得主子们出手阻止。真的出事了,也是恶仆谗上媚下所致,主家依然清清白白。
兄嫂以为韩家大小姐真如外面传的菩萨心肠,巴巴的把女儿送来。她拦一下,还骂自己当长辈的冷心冷情。还好当初好歹留了退路,没签死契,尚有脱身的机会。
“你还想继续呆这儿吗?”
“我害怕。”小丫鬟头摇的拨浪鼓似的,小姐阴晴不定,尤其最近跟吃了火药似的。害她三天两头犯错挨打,日子过得提心吊胆,“真的可以回家么?”
妇人点点头:“过几日盂兰盆节能歇一天,我同你一道回家,好好跟爹娘说说。村里日子苦是苦些,好歹不用担惊受怕。你自己这几天躲着些,别往正房凑,知道吗?”这段时日,府里老爷每天愁眉苦脸,小姐肝火旺,父女俩且有得吵,倒霉的只有下人们。
“姑,我晓得的。”
“嗯,擦擦眼泪快走吧,鬼月阴气重,你这一出,忒吓人。”姑侄俩絮絮叨叨走远,好在晨光暗淡,无人注意。
同一时间,韩府角门半开,一人兜帽覆面,闪身钻进候在那里的轻纱小轿。轿子有意避开主路,弯弯绕绕行了半个时辰,又回到了韩府附近——两条街外的宁远侯府,停留片刻,又原路返回。一来一回,悄无声息。
不久之后,又有一顶四周黑布围的严丝合缝的二抬轿子出现在侯府侧门,随行人员有几位佩刀护卫。
侯府管家亲自引路,把人接进门,小轿径直来到正厅才落地。宁远侯姜业早早等候着,见人已至,嘱咐管家关门,并确定护卫守在门口,才亲自上去掀起轿帘。随后走出一位大概十六七岁雌雄莫辨的年轻人打着哈欠,细皮嫩肉,好似海棠春睡。青涩的脸庞隐隐透出艳色,不假时日,必定是倾城佳人。
“舅父,有何紧急事情,一大清早派人寻我?”“佳人”一张口,粗哑的声音令美色大打折扣。
“韩立刚离开。”姜业难掩兴奋,忍不住在房内来回踱步。“德儿,大事可成。”
少年,即魏王赵行德却兴致不高,他这个舅父,听说一生没干成过一件事。
“舅父可别又像从前一样,忙忙碌碌,最后空欢喜一场。”
被小辈当面讥讽,姜业脸皮红白两色交替浮现,最后也只能咬紧后槽牙,梗着脖子为自己开脱:“雪山上没杀死那小子,是我时运不济,受那群废物蒙骗,号称什么血落无痕,江湖草莽,净会夸大其词。连两个小孩子都抓不住。”
“行了。”赵行德不耐烦听舅父老生常谈,转而语带嫌弃:“说回韩立,他如今不过是闲散在家的老头,能有什么大作用?”
“我们如今能倚仗的人又剩多少呢。”姜业叹息,红丸案后,权利一夕之间全部丧失,靠着太后力保,才让姜家从国公降至侯府,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舅甥二人回忆往昔,都神色黯然。
“韩立之前在朝上,一直独身自好,在文人眼中颇有君子美名。你父皇还在的时候,也夸他品性纯正。这五六年来,看多了朝中那些趋炎附势的白眼狼,韩立至少还会给我个笑脸。”
对此赵行德没有反驳,只嘟囔着:“既然韩立如此惜名,那舅父觉得他愿意倒向我们?尤其我眼下的处境......”
特别是这两年,太皇太后驾崩,失去最后的庇护,他的人生境遇犹如断崖下降。母亲幽禁冷宫,他不到成年就被赶出皇宫,母子此生注定无法再见面。
“古人语天无绝人之路,德儿,希望就在眼前啊。”姜业想到自己的计划,又忍不住激动起来,指着上空,嚷嚷:“杨度那老匹夫最是在意血统,这回,他只能选你。德儿,别枉费舅舅制造的大好的机会。”
“皇帝他真的不是......”如今京中传言,他也有所耳闻,只是过于离奇,让赵行德不由得迟疑。
幼时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自己是父亲唯一的孩子,虽然父亲态度冷淡,只有年节才能见上一面,但他享受的待遇仍然是独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