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内松柏参天,巨大的树干直冲云霄,犹如一柄柄利剑列阵以待上方未知的敌人,抬头望去,太阳躲在云层之后,似乎也在避其锋芒;脚下是经年松针腐烂、覆盖,再腐烂、覆盖铺成的道路。
肖文坚与张学龄缓缓并肩而行,四下无人,只有鞋底擦过地面,簌簌作响。
“还未恭喜肖大人升迁,从甘州顺利回京,官复原职指日可待。”
“学龄你想好了再说。别忘记,我可是你老师死对头。至于原职,不敢奢想。”
“您说笑了。”张学龄以而立之年执掌京畿要地,心中自有分寸,这官场,面和未必心和,也许“敌人”比同阵营的人更安全。许多时候,不过是受立场所限,言不由衷罢了。
“并非说笑,老夫观这些年朝堂多出许多新面孔。我这老骨头一把,蒙陛下恩准,得以回京与家人团圆,已经很是知足。”肖文坚不过是随口感慨,因为他也才不惑之年,还算不得老骨头。
但张学龄听在耳中,却咂摸出一股消极的味道,内心咯噔一下:肖大人该不会仕途受挫,移情易性了?
“人生起起伏伏是常态,大人万不可心灰意冷。况且,恩师绝无打压您的意图,当年土地兼并案,亦非针对您一人。”
肖文坚停下脚步,正好站在一株枯木旁。转身看着张学龄肃然道:“草木衰荣,人世升沉自不可免。”
张学龄知误会肖大人意思,忙道歉:“大人品格高洁,并非眷恋权势,晚辈刚才失言。”
肖文坚不再辩解,忽而感慨:“满朝文武,脑子清楚的没几个,你小子绝对算一个。”语气一沉,“人人都以为四年前,我被贬出京师,是受杨度算计,我二人必定反目成仇。可是非对错,除去本人,外人又怎么知晓,不过是众口铄金。何况天下万千悠悠之口,怎么堵的过来?好在你恩师专行独断惯的,非议压根影响不了他。”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出言讥讽老对手。
“如今越发独裁......四个顾命大臣,让他一家独大,没人唱反调,总满意了吧......亲政之后,也没见他服老......”
张学龄垂手矗立一旁,只能尴尬赔笑。
据说这位肖大人年轻时就是异类,出生世家大族,却不懂人情世故,为人刚直不阿。凭着一身硬气,一路迁升一路得罪人。也许顺帝正是看中这点,不用担心他被拉拢,所以临终前破天荒的越三级把肖文坚升至廷尉。
这种君主出于纯个人所好的破例,坏的是官员选拔的规矩,因此被老师诟病多年。这大概就是两位老大人结怨的症结所在。
“肖大人,您觉得,关于陛下的谣言,老师让我放任不管,好吗?”见他越说越上头,张学龄连忙转移话题。
突然被打断,肖文坚才想起,当着人家门生的面炮轰师尊,不太合适。两人眼神错开,他忙扭头摸摸胡子,一时间,周遭又安静下来。
大概一炷香后,肖文坚还是没有回答,反而抬手抚着身旁黢黑的树干说:“所谓盛极必衰,你看这雷霆之下,再高大的树木也要衰败。”
“还请大人明示。”张学龄没听懂他打的哑谜。
“你觉得你恩师与陛下关系如何?”
“严师高徒。”
肖文坚重重点头,笑道:“没错,陛下一定是杨度最得意的学生。当然,也是最不听话的学生。”
学生不听话,老师会怎么做?张学龄稍微思索就懂了:“您是说老师故意放任流言,是在逼陛下屈服。可是为什么啊,什么矛盾需要闹到这个地步?选秀?加开恩科?碧水将领任免?陛下孤身冒险?”
肖文坚略感失望,由头重要么?果然杨度言传身教,加之多年威权形象,官员里有些人习惯了师徒模式,忘了君臣。可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怎么可能那么简单,或者永恒不变。
对于权威丧失,真就那么恐惧吗?杨度,何必呢,晚节不保,哎。
肖文坚拍拍手,把从雷击木上带下的浮灰拂去。念及同朝之谊,还是劝导:“君臣师徒,你是懂的。”说完转身往园外走去。
张学龄独自琢磨良久,忽然灵光一闪,顿时只觉得后背发凉。该死的习以为常。
张学龄这边如何自省,肖文坚无从得知。廷尉府内,另有惊雷在等着他。
“老匹夫!”
一声爆喝,炸得一只脚踏进大门的右拾遗头皮一紧,迅速收回那条腿。手上提溜着的两壶酒,如果被肖文坚看见,是经不住盘问的。只能向左一拐,钻进监正院。
右拾遗是按部就班的在廷尉府内供职多年,本来以为仕途到监正就到头了。哪晓得肖文坚突然被斗下去,关于继任者人选,皇帝和中书令僵持不下。廷尉府又不能群龙无首,最后还是由吏部尚书建议,折中之下,新设左右拾遗,廷尉继续空缺。
徐瑞庭还担心他临危受命,心中胆怯,也曾私下暗示熬够资历,没准还能往上拱一拱。毕竟当时的左拾遗年逾古稀,比他更没希望。
果不其然,左拾遗去年年末熬死在任上,还没等他高兴一会儿,原来的顶头上司回锅了!
监正平时值守在诏狱,所以房内只有一个小书吏,正愁眉苦脸誊抄卷宗。见他进来,一脸得救的样子迎上来:“李大人,您听到了吗?肖大人好大的火。”
李平轻轻关上门,冲小书吏点点头,随后低头翻阅起卷宗:“行凶后纵火,整船无一活口,建业县呈上来的,他们有定论吗?”
“死者身份无从查起,县府以江湖械斗呈报,州府复查补充,船只疑似碧水军所出,只是不知出自哪座大营。因为军政分流,明州府无权过问......左监正大人让我抄录几份,好转给兵部协查。”
“建业县的理由?”江湖械斗的依据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