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生来尊贵的帝王,却甘愿跪在太监脚下,伏身伺候他晏梅故穿靴,连神色也没丝毫窘迫屈辱的意味,仿佛这是人间乐事般。
萧沛唇角持高不下,颧骨耸起,得意极了。
这哪是屈辱?简直是恩赐。
晏梅故从不让他近身伺候,碰也不肯,非要讲究那些君君臣臣、主子奴婢的臭礼数。真要说,萧沛挨巴掌时,便没怪过晏梅故,怎么会在这些繁琐小事上斤斤计较?
而到了床榻上,又不一样了。
萧沛哪敢对晏梅故动手动脚,干一回便要挨些教训。他向来约束自己惯了,乍然摆弄起晏梅故的手脚,还觉得新奇得很。
他将两只靴子给晏梅故穿戴好,又把衣摆理顺,来来回回,抚摸个没完。
袍子褶皱是要展平的,革带须环到身后,因而要抱紧身子才能系上,前襟更是要揪扯平整,于是便手也不老实,一时要往里伸去。
萧沛正要得逞,忽而脑袋一疼,赶紧眨眼抱头,抬脚要跑。
打方才晏梅故便觉得不对劲,浑身发麻。这不是存心耍他玩呢?
“摸摸摸!”晏梅故火了,把他脑袋呼得邦邦响,拼命克制心跳,连手心也有点冰凉了。
萧沛嗷嗷叫,铃铛叮当响个没完,伴随噼里啪啦的巴掌声,与凄惨嚎叫声,乱七八糟缠成一团。
他赶紧举手投降,发誓再也不摸了,才保下被拍蒙的脑袋。
揉揉头顶,叫苦不迭时,抬头一瞧,登时心脏漏跳一拍,恐慌疯狂上涌。
“梅故,你怎么了?!”
几乎是冲上去,一把攥住了晏梅故的手心,才发觉那手心冷得蹊跷。
晏梅故眼尾泛红,脸颊更是绯红异常,神情紧绷无措,更是浑身发抖,难以抑制。
一双长眸无辜地盯着他。
萧沛吓坏了,不知是不是自己太流氓,惹恼他了。
他赶紧一连串解释:“朕、朕是逗你的,你不喜欢,朕再也不做了,对不起……”
再回想起来,方才的举动属实是过分了。
晏梅故忽而想到,此刻自己的神情,应当有些难看。他深深喘了两口气,平缓心绪,脑袋却晕得要命,喝了酒似的。
一瞧见萧沛那张脸,心中便有点按耐不住。
干脆不去看他,闭上眼睛转身,留下一句:“奴婢先走了。”说罢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萧沛愣在原地,尚含有悔恨之意,却在瞥见晏梅故的耳朵尖儿,通红得简直要滴血时,缓缓垂下了手。
晏梅故应当不是厌恶他。
他恍然大悟,噗嗤笑了出来,傻傻地原地转了两圈,转得头脑发懵。
他丝毫不像是彻夜未眠之人,而是个拔得头筹的赢家。
原来,梅故是害羞的。
晏梅故走了许久,萧沛还坐在床上,回味方才的举动,犹如当年初相识,那个美艳却胆大的小太监,明明紧张得双腿发颤,也要抱住萧沛不撒手。
萧沛甚至还庆幸:还好自己不怕死,不怕晏梅故谋害,一把匕首将自己捅死,而是放任沉沦地混账行事,这才揭开了老天爷赏赐的巨大惊喜。
其实萧沛一直明白,当年,晏梅故是刻意利用他在攀升的。
可那又如何?他这个东宫太子,能帮喜欢的人平步青云,真是人生幸事。
甚至,他从不质疑晏梅故的真心。晏梅故人美心狠,手段狠毒无情,却是个最讲情义之人。先帝龙驭上宾,晏梅故还肯待他这么好,定然是把他,放在心里极深的位置。
可萧沛真正难过的,是屡屡扒开真心,却被晏梅故一笑了之。
晏梅故,他不敢看清楚萧溯川的真心。
从前不敢看太子,如今不敢看天子。萧沛这枕边人,做得委实太失败了……
他凝神片刻,忽而摇了摇头,起身将床铺收拾妥当,再抬头时,脸上换了一副神情。
此时寝殿无人,蒙着白雾的清晨一片死寂,连鸟叫声也不知去了哪里。萧沛阴沉下脸色,缓缓踱到窗边,抬手将窗子推开。他呼吸了一口晨雾,才觉得舒坦。
颈子中央那颗铜铃铛,被他攥在指间揉摸,而那积蓄了力量的眼眸,正罕见地散发出明亮的光彩。
“梅故,别怪朕……”
遮天蔽日已久的黑云,正在缓缓,缓缓飘散开了。太阳,又普照众生了。
……
晏梅故走到院子里,还神魂颠倒,猛吸了几口晨雾,才堪堪平复下来。他满脸不耐烦,甚至想操刀砍人,连急匆匆而来的赵迁,也没瞧见,径直撞上去了。
赵迁惊得天灵盖直冒冷气,扑通跪地请罪,“干爹,儿子该死。”
他本来脚步便有些急,因而晏梅故撞上来时,没能及时刹住。
晏梅故愣了一愣,猜想是自己的脸太臭,把人吓到了。他勉强松了松神色,声音却还有些低沉:“起来。”
赵迁闻言起身,半句废话也不多说,赶紧交代来因:“干爹,程继清险些自尽,让狱卒发现已经救下了。”
没想到,晏梅故并不惊奇,也不紧张,反而问道:“左观尘昨日去瞧你了没有?”
“啊?”赵迁脸色一僵,忽而想起那个逼他叫叔叔的欠揍模样,牙都快咬碎了。
可晏梅故的问话,又不得不恭敬对待,于是别别扭扭的,回话道:“谢干爹关心,左神医已经瞧过了,下次不必……”
“我也没让你当真领罚,你这孩子,榆木脑袋吗?喜欢挨罚?”晏梅故迈出门槛,边往外走,边疾言厉色地教训他。
赵迁这孩子哪哪都好。身手可称上乘,眼色活络,心狠无情,却唯独有一项弱点——死脑筋。
一路从贞元殿,骂出了皇宫,又骂到了镇抚司诏狱,直到关押程继清的那道牢狱门前,才堪堪住了口。
赵迁意识到,晏梅故今日心情很是不爽,特别不爽。
恐怕遭殃的,不会只是自己。
于是顷刻间,狱门砰然巨响,在空荡阴森的诏狱中回荡起来,而那铁铸的狱门,颤颤巍巍半挂在空中,已经……不中用了。
赵迁深吸了一口气,在狱卒纷纷投来惊恐的目光中,蹙眉暗示他们不要出声,听令行事。
程继清在狱中以头触墙,只是没下狠心,因而撞得头破血流,却没要命。
进了那潮湿发霉的狱门,晏梅故黑沉着脸色,在幽暗昏黄的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阴森可怖,没半点活人生气。
他瞥了一眼半死不活的程继清,突然低吼道:“动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