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墨沉吟了片刻,一本正经地准备开口作答:“京城……”
裴申饶有兴趣地看了过来。
“听说街上可以容得下四驾马车并行!”
小春被阿枝壮了胆,突然兴奋地插话。
辛墨被她热烈的目光盯得不太自在,但他很快礼貌点头:“确实容得下。只是通常——”
……不会挤满四驾马车的。
“那京城热闹吗?是不是一整条街,都开满了铺子?”
辛墨后面的话尚未出口,又被二虎兴冲冲地打断。
小春听到二虎的话,立刻不屑道:“哎呀,你问的不是废话吗?那可是京城!”
转头又接着问辛墨:“辛大人,京城是不是满街都有官兵巡逻?”
“京城也有宵禁吗?”二虎被小春嫌弃了,十分不甘示弱。
“京城的人,是不是都穿锦缎做的衣裳?我还没……摸过锦缎呢……”
小春摸了摸身上的布衣,语中尽是羡慕。
……
辛墨有点不知所措。
明明是冲着他起的话头,他竟然只说了半句,就再也没有了开口的机会。
二虎和小春自从克服了对“大官”的恐惧,便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吵闹地争论起了各自对京城的想象,时不时,还拉上阿枝评一评理。
裴晟倒是始终淡定,一直在吃。
毕竟,他也说不了话。
辛墨的目光注意到了他,心想,这位裴公子……看着瘦弱,饭量倒很是可观。
至于这顿打着“跟大官打探京城”的幌子而吃的饭,几个年轻人早就只顾着互抢腊肉又彼此互呛,哪还记得什么“大官”?
辛墨松了口气,重新端起碗筷,总算在他并不习惯的热闹气氛里把饭吃完了。
虽不习惯,竟然,吃得很香。
老师没有吹嘘,这位裴公子的手艺……真的奇好。
饭后,学生们意犹未尽地围着裴老和辛墨聊天,裴晟则照例,独自收了碗筷去洗。
只不过,裴晟刚收了一摞碗筷到井边,再回到饭桌旁时,阿枝圆圆的脸也出现在桌边。
“裴大哥,我来帮你。”
这在草庐也是常有的,学生们见裴晟独自忙碌,时不时会来帮帮他。
裴晟于是点了点头,把手里的又一摞碗筷递给阿枝,自己转而收拾起桌上的残羹。
阿枝手上接过碗筷,眼睛却还是亮亮地看着裴晟。
裴晟感觉到她灼热的目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疑惑地看向阿枝,沉默的意思很明显:怎么了?
“裴大哥,那个辛大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阿枝咬了咬唇,斟酌了一下才开口。
裴晟目光闪烁。
辛墨要来的事,他先前并不知道。
辛墨是谁,他也是今日才晓得。
可父亲对辛墨的到来,似乎非常欢喜,甚至让他拿出了珍藏的腊肉招待。
这腊肉……父子俩明明约定好,要等“那个时候”才能吃。
眼下,是“时候”到了吗?
父亲没说,他也还没来得及问。
阿枝见他面露迟疑,故作轻松地笑问:“莫非……你也不知道?”
裴晟只好点点头,可很快像是觉得不妥,又摇了摇头。
阿枝忽然“哈哈”笑了几声,手里端着碗筷就往井边走去,边走,边回头善解人意地宽慰他:“好了好了,瞧你为难的。就当我没问。”
可她只走了两步就停住了。
在裴晟看不到的那一面,阿枝脸上的笑意也瞬间消失。
裴晟似乎察觉了,也止住了忙碌的手,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片刻后,阿枝才像是下定了决心,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你……是要走了吗?阿占哥哥。”
裴晟愣住,脸上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阿占”这个名字,明明刻在他的骨血里,他却仿佛很久没有听过了。
阿枝仔细听着身后的动静,她知道裴晟说不了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可她心里隐隐觉得,或许,正因为他说不了话,她才敢这样直接问出口。
阿枝,就是荣婶的女儿,小枝。
阿枝亲爹早逝,自从入了学堂,荣婶便给她起名叫作荣枝。
大家也就习惯了叫她,阿枝。
对于她的名字,也有好事的乡邻议论过,说,唯一的女儿还不随爹姓,荣婶这个寡妇,都不给自家男人留个后,可真够心狠的。
荣婶却从不在意,不怒反讥道:“一天都没养过女儿的人,有什么好惦记的!”
荣枝小时候不懂这些,她只记得荣婶对她说过:“娘给你起这名,是希望你记住,只有你自己,才是自己的枝头。娘也好,你也好,人这一辈子,终究是只能依靠自己的。”
于是,她很小便记住了这句话——她是荣枝,要做自己的枝。
可那个人……
那个一直背着她去学堂的阿占哥哥……
他总是对她说:“你放心,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你。”
……
可今日,阿枝在今日敏锐地预感到,那位辛大人来了……
往后,她便再也没有阿占哥哥了。
两年前,那个刺骨的寒冬,带走了阿占的祖母。
阿占也病重垂危。
是裴老救了他的命,安葬了他的祖母,还收他为义子。
从那以后,没有了亲人的阿占,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阿占,有了新的名字——裴晟。
裴老叮嘱了所有人,对外只说,裴晟原本就是他的儿子。
裴老说,晟,比占好。
他希望裴晟以后,都能活在光明和希望里,无论日子是否贫乏——
有了光,有了希望,人才能活。
裴老给裴晟带去的,就像是漆夜里的光明。
裴晟病愈后,也对裴老十分孝顺。
他第一次有了父亲,有了,家。
家……
那间他原本和祖母相依为命的破屋,并非不是安身之所,却总是冷得不像个“家”。
祖母除了将他含糊养大,从未告诉过他——人活着,还要有光。
而今年不过才十九岁的裴晟,本该是朝气蓬勃的年纪,本该有一颗朗朗的少年之心,却如同那间破屋一样,死气沉沉,破败不堪。
直到亲历了死亡,他作为“阿占”的记忆,也只留下了一句,“不吉利”。
裴老告诉他,没有人,是生来就吉或不吉的,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不是谁嘴上说出来的。
裴晟一直很想对裴老说一句谢谢。
只是,他那时烧得实在太厉害——身子好了之后,却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裴老为了他,特意请了淮安城有名的郎中来看。
郎中细细诊了之后却说,裴晟的身体无恙,许是心中郁结得久了,胸有堵滞,一时难以恢复,影响了他的喉嗌。
裴老听后松了口气,拉着裴晟的手安抚道:“无妨。身子无碍便是万幸。其他的,慢慢来。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
那时,陪在一旁的荣枝也记住了这句话。